47. 缘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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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娃娃将将吐出最后一口呼吸，胸腔塌陷，口鼻窒停，倏而，猛一急喘，如从溺毙深潭中挣脱。

    游莲探手把脉，少顷，朝云歇摇头：“太晚了。”

    游莲将将稳住身形，抬头便见这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目呲欲裂，身形一闪，用尽全力，伸手抓向她。

    因为妖鬼敲门时说的一句：“你院里的味道好熟悉，像是我的朋友们来过。”

    为什么她越是袖手旁观，越是想互不相欠，越是将无辜人卷入其中。哪里错了？究竟是哪里错了？

    看到这里，云歇便知道，这是一只妖鬼。

    烛火暗摇，屋里大片黑暗围拱住一方床。云歇不由自主地，目光从小娃娃起伏越来越薄长的胸腔，看去她身后无数指向虚空的长线，只剩一个念头不断回响。

    或者是更久以前，一个妖怪迷路，随意敲开一扇门问路的时候，就种下了因。

    毽子仍在专心致志地跳跃，这些声音在当时并不被注意，只有耳朵听到，诚实地记录在记忆中。

    一切都在人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茅草屋匍匐戈壁滩间，沉寂如常。薄木板上，小娃娃呼吸缓缓，面上血色逐开死气。地底深处，勾魂索的镣铐当啷声渐行渐远。头顶上，雷云怒不可遏呼啸而去。

    不可能的，云歇一经决定的事情，决不更改：“我看见她的命数，她命不该绝。”

    就当是，为自己此次失算找一找原因。以后若再见到那妇人，好给她一个交代。

    他着急地要将云歇拽开床前，仿佛那是一个沾上便万劫不复的祸害。云歇不与他争，看胡闹的孩子一样看他，平静道：“游莲，有没有可能，这注定是我的劫数。不然，何以我今天会来到这里？”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太弱小，伤太重，流太多血，耽搁太久。任凭有大罗神仙，天材地宝，皆是药石罔效，徒劳无功。

    杂念太多，归根究底，是脱离掌控的无力，袭击了她。无力之下，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暂时无暇一一理清。

    如果。

    女孩正在踢毽子。扶桑捡了鸡窝里几根鸡毛扎的，安上几张薄木片做的毽子，正在低矮的视角里一上一下，雀跃地跳跃着。

    被他一握，云歇反应过来。

    因为在前不久，妇人迎过另外两个妖怪进门做客。根深蒂固的观念出现差错，妖怪并不都是杀人吃人的。妖怪会笑会说话，还会切西瓜扎毽子哄她的女儿。

    她不言不语，陷入某一种虚无缥缈，呼吸声都轻了。有人握住她肩头，轻轻摇了一摇，低低唤：“云歇。”

    云歇微微一笑：“一重雷劫，和两重雷劫，又有什么区别。”

    缓和不过片刻的小脸又爬上青白，丹药效力有限，有限至此，实是出乎云歇意料。



    云歇看到女孩的命线顺长，自然也看到妇人灵台黯淡，命不久矣。或许，云歇可以救她。但，生死有命，何必插手。不该插手。

    小娃娃的呼吸太轻了。

    女孩一直尖叫，看到的画面山崩一般碎裂坍塌。

    “怎么会，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游莲声音愈加放缓，蹲下身仰眸看她，“你无法预料到所有事情，这是一次意外。”

    还有似曾相识的惊悸。仿佛，曾有更无力、几近绝望的境地摆在眼前。然而怎么可能。数百年间，只今日一回已叫她心生茫然，何谈其它，不愿深想。

    很平常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该是云歇和扶桑离开后的第二天，在昨天。

    游莲张口，无声片刻，再开口，声音已经沙哑了：“那你呢？你会怎么样？”

    竟会如此。竟会如此。

    因果变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惊雷乍现，回荡在恍若鬼影峙立的山壑丘谷之间。亮光自高高窄窄的小窗投进，嘲笑着屋中人坐井观天、窥泄玄机的自大。

    发衣狂荡，搅成漩涡，她站在现实与虚空的临界线，抬眸看过来。

    妖魔鬼怪横行世上，祖辈扎根于不渡域的人们，惧怕刻进骨髓，避之唯恐不及。妇人原本该如往常、如她前数十年做过的一样，漠视伪装的妖鬼，任她敲门无果离去。门前有云歇留下的警戒，妖鬼硬闯不进。

    “不，”云歇道，“一开始就错了。”

    ＊

    女孩背上不曾消退的战栗在妇人转身时攀上了顶峰。她张开嘴，想叫出什么。下一刻，妇人转过来，一只利爪扎进她的脸，血喷出来。

    满目不可见的焦灼与茫然中，游莲身心跟随这一下失重，犹如跌落万丈悬崖。

    忽然，笃笃几声，打断这方安逸。院门被敲响了。妇人停下活计，往外看了一眼，表情一下变化。她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犹豫恐惧，仍是走过去，与敲门的说了几句话。沉默一会儿，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在这一瞬间，耀眼白光与雷声悍然炸开，目之所及，尽被吞噬。

    太恐怖了。

    为什么？

    “既是命不该绝，何须你来救。”游莲不仅不放，用力更重，“人各有命，前几天你才告诉我，现在就忘了。几百年，四百年，你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寻机为妇人破解一二也好，行善积德也好。小娃娃那么小，没了娘亲如何平安顺遂。岂非还是诳语，又是诳语。

    动念的一瞬间，毫无征兆，一道巨雷劈响在头顶，比前面几道加起来还要响，脚下的茅草屋似乎跟着狠狠震颤了一下。原该是无雨无风的晴夜，乌云狂聚之后，惊雷一声，又一声，暴烈地欲将穹顶劈开。

    是女孩濒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出来了，仍要问。好似问出来的这一点工夫，便能使人犹疑，继而放弃不可为之事。

    如果，如果昨夜没有在蜃楼徒等一宿，今早没有兜圈子浪费时间。如果，如果二人早上一时半刻踏进这里，此时情景会不会大大不同。

    妇人听着听着，原还很有戒备的表情渐渐放松，红着眼眶安慰，转身去倒热水，想给可怜的客人暖一暖身。

    ＊

    近在咫尺，手指分明拽住了什么，但那牵扯转瞬即逝。

    再喂进两粒丹药，静待几息。这回，死气分毫不退，从小娃娃脖根继续蔓上，狠狠勒住细得可怜的咽喉。

    雷云盘旋着，咆哮着，恫吓着，一切胆敢蔑视乾坤、动摇天道的妄念。                                                未及动作，手腕一紧，被人一把狠狠攥住。

    说她如何如何可怜，遇上仇家，亲人死光，剩她一个。

    万顷雷劫之下，戈壁也要夷为平地，何况这些茅草扎的院舍。

    不仅冷，血液干涸在手上湿黏不堪，换作平时，云歇在碰到瞬间就会隔开屏障，根本不会沾上。

    是游莲，他抓着云歇手腕，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逆着光，游莲表情不如何清晰，大片的阴影落在发上侧脸，双眸明亮，注视云歇，道：“你的手很冷。”

    陌生女人的声音。细细尖尖，似笑似哭。

    然而妇人开了门。

    云歇袖子一甩，将桎梏推出。另一手掐诀一划，分明无刃在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无端裂开一道血线，随即按去小娃娃额心灵台。

    可，云歇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这么快。

    手上蓦地一暖。云歇一怔，低头，与游莲目光撞上。他掌心好暖好热，十分有力，刻不容缓地，不由分说地将云歇着了魔似的呓语不断的心神强拽回来。

    俗物自无法与阴曹对抗。崔朝归寿数已尽，猫妖以命换命，难遂其愿。但以历劫问神的大妖心头血，留住生死簿上还未黯淡的一个姓名。争上一争，又有何妨？

    妖死后滞留人间的鬼，比寻常妖怪阴邪数倍，永远干涸灼烧的喉咙驱使着她飘荡在不渡域周围，刚刚屠杀一场饮完血。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云歇在游莲握紧的手掌中躲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炽热将常年冰冷的指尖捂暖了。她坐上床头，手往小娃娃背后探去。

    云歇放下手。

    与此同时，又一面虚空之镜在云歇背后打开。虚空中，呈出月光静谧，风淌过无垠沙漠，流沙缓缓鼓成丘、塌成壑。数百里外的又一处荒漠，赫然是两个天地。

    直到余光飘进一片带血的白衣裳，一种突如其来的悚然感从脚底爬起，摄住目击者。女孩的视角太低，仰断脖子也只能看到一大片白衣，上面一大块一大块鲜红的血，像浇灌盛放的花朵。

    云歇不妨这一抓，掌中腾起的火焰却是没散，转头看他慌忙又急切的神情，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仿佛刚才好转只是一场诳人的回光返照。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不过一息，黑暗重回，床头一盏烛火。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云歇神色不变，已有所料。

    骤然，狂风大作。

    她要一人将雷劫引开！

    如果一切都是太晚，那么，她说与妇人听的那句话又算什么？

    自我劝解至此，今天仍第三次踏进来。

    雷鸣响彻天地，降临极近处。

    视角的主人被这个新奇的小玩意夺去所有注意力。妇人笑骂着点了点她的脑袋，转身去碾麦子。碾坨子咕噜咕噜地转出长段杂声，和云歇前日听到的一样，规律，枯燥，安逸。

    云歇抬眸，良久，肩上安抚的力道轻轻、些微颤抖收紧，她道：“是我错了。”

    最后一幕，一张惨白的脸逼近眼前，近到，看清那只瞳仁中央爬向四周的蛛丝般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