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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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尚且朴素，他林如海现在只是一秀才出身，其余三人都有举人功名，铺张奢靡，读书的名声要也还不要？

    写信的人是贾政，一年见得到黛玉几次？

    常安面色窘迫：“大爷，苏学士说一到京中就要考您呢？您已经好几日不曾读书，大爷不是常说，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

    林如海沉下一口气，平复心绪，恢复往日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挥挥手：“不关你事，将碗撤下去，我略躺躺。”

    苏大学士见林如海穿的不如平日在苏州富贵，身量瘦高，一眼看去，清隽文弱，眼底透出怜惜，对常安道：“京中比不得苏州，天更冷，给你家公子多穿衣裳。”

    他的黛玉，还不到十八岁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林如海满心懊恼，右手攥紧拳头，床板被砸得嘭嘭响。

    常安把空碗端在手中，想要离去又担心他会不会又做什么捶胸顿足的傻事。

    翌日晨起，船家起锚，行船两个时辰，便至京港磨，船只络绎，他们的船磨蹭蹭一个躲时辰才能靠岸，还未下船，就有个管事模样的人上船来和众人作揖道恼。

    但那是黛玉的嫁妆，不是贾府的金银。

    当然，这些都没用上，林老爷黑着脸，只让儿子带着一个书童，另有一个嬷嬷，今年新做的那几身狐裘断然不能带，尤其是那件缂丝底的白狐裘，千万在箱子底压得死死的！

    自贾敏走后，林如海时间所牵所念，唯有黛玉啊！

    林如海素来身子不好，林家几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的要命。

    前尘种种，唯余叹息，昔日荣光，付之一炬。

    眼看京城只得一两日的路程，去到京中也好请大夫抓药，常安默默祈祷，只愿船走得再快些。

    苏哲恃才傲物，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状元公的称呼三年还没叫热乎，这样一个惊才艳艳张扬恣肆的公子，最后却不知怎的落罪天家，阖家流放。

    一家民家小馆，聊胜于无，店中打点得整洁，临岸的雅座，苏大学士和同行的陈香和钱牧已经到了，陈香看着江景，钱牧则眯眼捧着一个册子，不肯放过一丝读书的时光。

    林如海颔首躬身谢过，才落座，就有人摇着扇子飞也似的走过来，风风火火在他对面坐下，倒杯茶水往下灌。

    “大爷？离开苏州也有两月，大爷可是想家了？”

    如此看来，常安可真真是个兢兢业业的书童，一心辅佐主子，不像贾宝玉身边那几个，总引着人去做坏事。

    想到此处，林如海眉头深深蹙起，十六七岁少年俊秀的脸庞浮起和他年岁全然不相符的老成和忧郁。

    “要是多带几个人就好了。”

    正巧自小照管林如海的嬷嬷端着一碗鱼羹近前，常安对着嬷嬷挤眉弄眼，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副西洋镜可不是个便宜数目，荣国府上下，也就贾母和贾赦手上各有一架，林如海觉着自己保不齐要为钱牧把水晶眼镜预备上。

    真真可惜母亲费心筹备，一腔慈母之爱，宛如滔滔江水，无处依托，泛滥成灾。

    常安捣鼓着书箱，自内里取出一方砚台，笔搁等物，还没把装书的箱子打开，那边林如海已经把鱼羹喝了精光，露出缠花青色碗底。

    林如海在头上咚咚敲了三下，常安才回魂，手忙脚乱放下砚台。

    大爷莫不是病了，这几呆愣木讷，若你不同他说话，他可以顶着江面，宛如一尊木雕，不言不语。

    苏哲也笑道：“昨日我还在劝钱兄，奈何册子上抹了蜜，他舍不得放下。”

    随着林如海一声长叹，小厮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没蹦出来。

    林如海点头谢过，转头和身畔的钱牧搭话：“钱兄，这册子虽小巧，字迹过小未免伤眼。”

    此人名叫苏哲，和‘一门三学士’的苏辙念起来一样，但差着一个字。

    林如海方意识到自己失态，看来当魂魄久了也不好，很多做人时候的举止习惯，竟然一时间适应不来。

    林太太预备四个随身伺候的书童，还有四个跑腿打杂、传话、送信的杂活小厮，赶车的车夫两人，洒扫嬷嬷两人，灶间嬷嬷两人、随侍粗使丫鬟四人，大丫鬟四人，大毛衣裳八件，其它衣裳更是几箱子，恨不得直接塞满一艘船。

    林如海此番乃是跟着书院的苏大学士进京游学，同行还有三名同窗。

    苏哲见林如海面色似有气血不足之相，衣衫低调简朴，打趣道：“知道你年纪小，面皮薄，你家中只得你一个独苗，到京中有什么不适，莫要逞强。”

    “愚蠢！愚不可及！”

    林如海看不上宝玉，但终归那孩子心不坏，也把黛玉放在心上。

    原本家中夫人是不愿大爷和书院的夫子一起出游，还是老爷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好说歹说，才叫太太改口。

    林如海让常安去帮忙搀扶苏大学士下船，跟着领路管

    听见大爷似乎在抱怨，常安一时间进退两难，撑着木箱盖子的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

    苏哲言语鲜活，不似陈香和钱牧，一个三十有五，一个三十有八，成婚早的钱牧，儿子都有林如海大了，除了文章之事，怎么能聊到一处？

    家里为着林如海这次出行，做了十二万分预备。

    店小二挨个上菜，勉强能够入口，众人用餐之后各去歇息，只等明日到港进京。

    失算啊！失算！

    老话虽粗，但有道理。

    时维九月，黎明时分，天光忽明忽暗，把两岸的树影涂抹得光怪陆离。www.diyin.me湿漉漉的江风夹着潮湿的腥气，吹得江面泛起斑驳涟漪。

    原先大爷病得厉害的时候，总也要挣扎着起来写几个字，常安想着主子差不多也该读书了。

    贾宝玉心中，黛玉之前还有老太太、王氏、贾政等人，孝道当前，自家闺女免不得要往后再退一射之地。

    要不是林如海死后魂魄跟着黛玉一起进京，看着女儿经历的点点滴滴，他也不知内宅琐事竟然也和朝堂之上一样互相倾轧，各有心思。

    林如海重生已经三日，仍旧没习惯自己十六岁的一切，从身量样貌到如今的处境，他花了整整三日，才逐渐将自己与现实世界相互勾连。

    想到自己和荣国府达成的协议，林家的家资若不是荣国府出面，怕有波折。

    小厮常安努力提高声音，才把迷迷瞪瞪看着窗户纸上一团水渍发呆的林如海从方外神游中唤回来。

    早早撒手人寰的自己，似乎没有责备荣国府的立场，若是没有荣国府收留庇佑……

    江南官场提及此人，皆讳莫如深。

    常安来说今天晚间在岸上用，林如海披衣服梳洗，弃舟登岸。

    “不巧得很，今日有钦差过路，诸位的车马要从另一处走。”

    火一般的骄阳从浅碧的河滩荒野里挤出半张脸，荡悠悠的芦苇显得金黄，飞鸟醒的最早，一群又一群越出山林，唱着啁啾的曲调。

    此刻林如海的动作从捶床改为悲愤捶头：“唉！怎会有我这样蠢笨的父亲，枉读圣贤书！”

    自己当年真是个蠢货，就怎么没想过给黛玉添几个妥当人，旁敲侧击打探荣国府内宅消息传递回来？为什么荣国府的信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第一章、“没病，但是很累”

    林如海拥着被子，坐在逼仄船舱的小床上，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目光茫然无焦看向窗外。

    苏哲也生有一副好样貌，他是苏大学士的堂族孙辈，大约同贾母和宁国府的贾珍一样的关系，今年正好加冠之年，乃是同窗之中与林如海年岁最相近的人。

    林如海捧着一颗慈父之心，把阖家的财产托付给荣国府，满心想着，纵使贾宝玉是个撑不起门楣的草包，林家累世积财，怎么着也能养玉儿三代有余。

    荣国府抄家破败，黛玉最后的日子在凄风苦雨中郁郁而终，仿佛一场幻梦，往事如烟，恰如江面腾腾水雾，风吹而散，似幻似真。

    林如海想了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档子事，那时他连天连夜温书，一日舍不得睡两个时辰，踏上京城的地界就病倒，似乎没答什么东西，精力不济，勉为其难，跟着走个过场而已。

    林如海记得前世苏哲高中他前一科的状元，才华横溢，意气风发，当年苏哲衣锦还乡金榜题名，苏州府花枝柳巷的娘子们挤破头只求状元郎赠诗一首，一时间苏州城的薛涛笺‘洛阳纸贵’。

    他现在只觉得累，半点不想温书。

    都怪他不争气，倘若他在世，女儿也不至于没个依仗。

    一想到自家白花花的银子流进荣国府的库房，宝贝闺女林黛玉多吃几幅药，多用几样好的，府里那一群人烂了舌根一般，说三道四。

    林如海沉沉睡去一整日，傍晚行船在京郊商港停靠，第二日便可进京。

    气愤，气死老父亲林如海，油盐酱醋茶都倒在心头，仿佛要将他一颗碎成八瓣慈父心肠腌渍入味。

    “大爷……”

    林如海赶了一回，常安不情愿的咕咕哝哝离开。

    几个书童里老爷专门挑他，常安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不由把腰杆又挺直几分。

    老嬷嬷把鱼羹放下，不吱一声悄悄退下，常安想到自家大爷一连几日不曾温书，夫子昨日就说到京中要考教功课。

    常安被林如海一句蠢货骂的呆若木鸡，端着砚台杵在书箱边，但见一向文质彬彬的大爷恨不得以头抢地。

    林如海掀开被子，屐着鞋，脸色苍白，怏怏道：“弄这些做什么？我乏得很，看字就头疼。www.qingcui.me”

    他自己儿子都教不好，懂个屁的内宅！

    船过水无痕，拖着一截翻浪短尾巴，悠悠驶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