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易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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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清沅等不及搬出听风楼，径直去西跨院后罩房中寻周氏。

    周莲心做了一辈子妾室，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万分庆幸女儿不必重蹈她的旧路。

    周莲心本是胆怯软和的性子，但思前想后没有更好的法子，豁出去应下，两人耳语明晚的出逃计策。

    杜益宏和徐静白正在用膳。

    而易潇仗着新帝的宠信，即便拿不出这些被捕身死的士子的切实罪证，最终也只是被罚俸一年，不痛不痒。

    “二小姐，老爷夫人请姑娘去正房一趟。”侍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易大人？”周莲心听着耳熟，好像前几日在门房小厮的闲谈中听闻过此人。她低头思索了一阵，待忆起来那日的旧谈，身子颤了颤，目僵口呆如遭雷劈。

    “普天之下，山河万里，难不成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咱们去偏远的边城躲几年，只要跟着娘，哪里都是家。”

    杜清沅对这个弟弟没什么印象了，毕竟她被遣送到庄子上时，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杜老爷子息单薄，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子分外上心。杜清沅身染时疫之时，杜老爷生怕她这个祸水殃及了本就体弱多病的幼子，忙不迭将她隔离开，告诫家仆都勿要接近她。

    “清沅吃过了没？我今日下衙晚，你再陪我吃一点儿吧。”说着往她碗中夹了一块鱼肉。

    次日上朝百官震怒，数不尽的奏折谏令雪花般呈往御前，那些文官清流对易潇口诛笔伐，直言他是滥用权责的奸佞之臣，泣血力谏新帝将其革职查办。

    她不知时辰，唯恐赶不及，本想抛下无用的包袱，即刻往东跨院赶。奈何杜老爷一副慈父做派，非让侍女提灯送她回房。

    她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拨弄鱼肉，心不在焉地挑着鱼刺，巴望着快点回去，免得错过了时辰。

    去年春闱放榜后，众位登榜及第的士子在春风楼设宴雅聚之时，这位易大人不请自来，口称给诸位进士道喜，然而杯酒未沾便突然摔杯号令，随即数十名锦衣卫将春风楼团团围住，聚会的二十二名士子悉数被抓捕进北镇抚司的刑狱里。

    “娘，杜……父亲当初把我们强行从苏州接来，恐怕就是为了此事。父亲向来固执，也不会当真为我们着想，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非要把我嫁给这位易大人，此事……难有转圜之地。”

    这样好的姻缘，她挑不出什么错处，料想是老爷夫人可怜她们娘俩在苏州磋磨多年，心中有愧，才尽心在婚事上弥补清沅。

    一顿饭下来，杜清沅面上装乖扮巧，心里的小人却在躁郁地发疯、狂叫。走出正房时，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好在天色昏暗，看不出来。

    杜老爷不紧不慢地开口：“听夫人说，你近来反省得不错，认真抄写了《女诫》。像言德容功这些，过去你没仔细学，今后更要好好用功。父母为你苦心安排好了婚事，离出阁不过月余的时日，你要悉心准备，莫要折损了杜家的颜面……”

    “你瞧你坐没坐相，举止毫无淑女风范，下回让你姐姐教教你什么是静女其姝！”

    这些士子虽暂无官身，但其中不少是大儒清流的门生。易潇未等定罪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当晚便轰动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挥刀饮血，杀人如麻，雨夜中那个闪着寒光的眼神又一次击中她，让她浑身颤栗。

    毕竟，杜清沅年满十六，到了出阁的年纪是真；燕朝风俗，女子上嫁为良缘亦是真。

    周莲心以这般理由说服了自己，她愁苦的病容舒展开，仿佛有苦尽甘来的意味。

    东跨院是杜老爷独子杜良哲的居所，即便他身在外地的书院求学，这片宽敞的院落还是为他保留着，日常派人洒扫。

    最后的转机可能在她自己手中——与其做被人捏在手中的蝼蚁，不如趁现在杜府还未看牢自己，抓住机会趟出一条生路来。

    “逃去哪里？”周莲心茫然无措：“苏州吗？我们又会被抓回来吧……”

    她记得傍晚夜色初降时约莫是戌时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时辰，心跳如擂鼓般渐渐加重起来。

    除了现下穿着的这身缕金穿花绸裙，杜府给她置办的物什她都不打算带走。既然决定一刀两断，她就尽可能不占人便宜。

    她这副温顺乖巧的模样给了杜父说教的可乘之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三从四德的典故。杜清沅听得如坐针毡，身子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动。

    *

    周莲心听完杜清沅转述，虽有疑虑，但一时也找不出徐氏的话柄。

    指望旁人仁慈心软，是没有机会的。以传闻中这位易大人暴虐无常的秉性来看，她嫁过去很可能是死路一条。锦衣卫的刀比闪电还快，她若是活在这样的刀光之下，每日战战兢兢，跟死也差不了多少……

    杜清沅看了一眼天色。窗外的晚霞散尽不久，天边残留着一抹余红，深蓝色的夜幕如浓雾一般铺开，与那抹残红搅合在一处，成了一点诡谲妖异的紫。

    杜清沅进来福了福身，杜益宏招手叫她坐到身侧，让人添置碗筷。

    尽管不知那人是谁，但锦衣卫的身份，心狠手辣的行事和这位恶名昭著的易大人极像，杜清沅一下子就从记忆中闪回了犹如死亡的恐怖阴影。

    娘亲太苦了，杜清沅想尽力让她甜一甜。

    杜清沅方才在徐氏面前听话得像个鹌鹑，低头敛眉一副任凭做主的模样，让徐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开恩解除了思过的禁令。

    “阿沅，大娘子可有跟你说那位大人的姓名籍贯，我这几日在京中打听打听。”纵使周莲心插手不了亲女的婚事，但她作为至亲，仍想尽可能多了解女儿未来夫婿的家世秉性。

    若如徐氏所言，那位大人年少有为又仪容不俗，并非是什么样貌丑陋或垂暮鳏寡之人，嫁过去是正头娘子，这实在难能可贵。官宦人家中，亦不乏有从庶女婚事中攫取利益的主家，将面容姣好的庶女嫁给好色的纨绔做妾室或给老鳏夫做续弦。

    京中只有一位易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易潇，掌北镇抚司，领巡查缉捕和刑狱诸事，乃是新帝宠臣。

    杜清沅见阿娘发自心底的高兴，即便自己内心深处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姻缘仍有抗拒，还是不忍在娘亲难得的欢畅之时浇上冷水。

    舆情之下，易潇陆续放出了大部分士子，但有四位士子离奇死在了狱中。易潇称这四人是畏罪自杀，但在外人眼中，分明是被他的酷刑严逼而死。

    杜清沅注视着香炉里缓慢焚烧的香椽，仿佛凝神感受着空气中静静流逝的时间。

    杜清沅听完，咽了口唾沫，心有所感地摸了摸脖颈，仿佛预见到自己嫁过去小命休矣。

    回到房中，香椽正好燃尽最后一缕轻烟

    易潇得新帝倚重，自然也不乏拉拢讨好他的人。频频有人赠与珍宝美人，他来者不拒，一概全收，但帮不帮人办事全凭心情，旁人也不敢置喙。只是可怜那些美人，经常无端暴毙在他府上，叫人细思恐极。

    杜清沅一面为周氏拭泪，一面轻声浇熄了周氏的念想，平静而残忍地点出这件事的转机——没有转机。仿佛一个局外人，平静地讲述着旁人的命运。

    实际是她自身的困局。

    “若不是前些时日我从门房那里听了一耳朵，只怕还不知这桩婚事的险恶。要不我去求求老爷，你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怎么能眼睁睁把你往火坑里推！”周莲心哽咽着说完，便要起身去寻杜老爷。

    一阵寒意从心脏流入四肢百骸，她唇齿战战。

    ……

    杜清沅低头思虑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书房后头院墙下的狗洞，兴许是杜良哲悄悄挖的，方便他只身溜出府玩，又可逃避杜老爷的眼线。

    锦衣卫……她在驿站外见到的那人、时常在梦中魇住她的那人，不就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吗？

    《奸臣夫人不好当（探案）》

    “娘你怎么了？”杜清沅见她陡然萎顿的神情，忙攥着她的手叫她回神。

    杜清沅心口一跳，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过去，可是发现了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强自镇定下来，跟随侍女到了正房。

    杜清沅翻弄着稀碎的鱼肉，恶心地下不了口，木然道：“知晓了。”

    她点燃了计时的香椽，白烟如雾袅袅升起，在内室里荡开轻盈的香气。待香椽燃尽，便是出门的时辰。

    杜清沅仔细回想，好像徐氏在旁的事情上说了一大堆，却对此人的身份姓名语焉不详，只隐隐约约提了一嘴，是叫……易大人，江淮人士。

    文官清流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至今一直在御前弹劾他。奈何不知易潇给年幼的天子下了什么蛊，被新帝引为纯臣，每每放权委以重任。

    约定的地点在杜府东跨院的书房后头，杜清沅在听风楼顶处眺望时，曾在那儿的围墙下发现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狗洞。

    收回思绪，杜清沅再检查一遍收拾好的行囊。她要带的东西                                                不多，路上的盘缠都贴身放好，包袱里只有换洗的旧衣，还是从苏州带来的两件。

    那些从狱中生还的士子亦证实，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严酷得超乎想象。北镇抚司毗邻的街坊，夜里时常能听到惨叫的哭嚎声。从此，易潇“活阎王”的名头便悄悄流传开，连尿床的小儿听到父母吓唬易大人来了，都不敢再夜啼。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逃。

    周氏想起这位易大人的恶名，惊骇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接过杜清沅递来的茶水，顺了顺气，断断续续说起这位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杜清沅与周氏约定在戌时末，是杜府上下晚饭后歇息的时辰，紧绷了一日的侍女家丁多半松懈下来，享受难得的疏懒时刻。此时刚入夜不久，还未到护院夜巡的时辰，是故有许多无人察觉的空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