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存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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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潇今日没穿上值的飞鱼服，亦没带随身的佩刀，身着天青色锦缎常服，眉目端秀，仪容俊雅，不知他身份的人乍看会以为他是一位谦和温润的世家公子。

    时逢年节，张廷裕到底还是留在了京城，年后英国公忙着招待属国使臣和清点岁贡，一时便顾不上盯着弱子。

    然而东大街毗邻皇城，是达官贵人往来密集之处，这条街上的商贾伙计自然识得易潇这张恶名在外的脸。

    除了膏梁纨绔张三公子，还有谁有胆子偷了英国公的藏画出来卖？
    易潇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这件宝物他前年在暹罗使臣的朝贡清单中见过，按理应当在天家国库中，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入了英国公的府库，眼下更是流落到民间当铺。

    “草民有幸与杜老有过数面之缘，熟知他落笔作画的笔风，常用的笔墨、印泥。大人请看这落款的印章缺了一角，正是因为杜老作此画前不久不慎磕坏了印章，又来不及重制新章，故而真迹上的印章有小小的缺损。知悉此事之人不多，这绝无可能是临摹的仿作……”

    易潇沉思片刻，便推测出了张廷裕急用钱的可能缘由。这一番可算是歪打正着，存根上记载的典当日期，恰好是醉霄楼命案的前一日。

    “此话当真？”

    吴掌柜神神秘秘地从二楼取来一件宝匣，光看那宝匣便十分精巧不俗，打开宝匣，一件红珊瑚手串明艳耀目地置于其中。

    易潇转了转茶盏，正要开口，被一道脆生生的嗓音抢了先。

    帘子落下她一抬眼，正对上易潇回头瞧她的眼神，凉凉地从她脸上掠过。

    英国公府勋贵之家，掌中馈者不可能为了几百两银子典当此画，只有一种可能，这是被人偷偷拿出来卖的。

    去岁年前，张廷裕在盛安赌坊一夜散尽千金，输红了眼也没翻盘，最后在赌坊中仗势闹了起来，搅合了赌坊生意，闹得人尽皆知。

    吴掌柜到底见过些世面，在易潇面前也不露怯，镇定自若地看茶见礼，再徐徐问道：“大人今日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杜清沅一边撩开帘子，一边低声咕哝着：“呵，每次都走那么快，怎么不一步登天呢。”

    杜清沅和季管事也在他身侧落座，不多时便见二楼走下一位身材富态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看着面善和气，杜清沅一眼认出这是典当行的吴掌柜。

    伙计从柜台下方取出一个乌木方盒，方盒里装着厚厚几大叠存根票据。来福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抬头写着“死当”的存根。

    易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

    易潇眸色愈深，抬头问掌柜：“其余两件典当物都转手卖了吗？”

    “喜欢么？”易潇冷不丁问身旁之人，他刚才分明听见了她惊艳的轻叹声。

    “取来我看看。”

    吴掌柜一脸惊慌地看着易潇走向柜台，拾起几大本账册丢给季管事，复又翻找各处可能藏物的抽屉案几。

    《奸臣夫人不好当（探案）》

    易潇端起茶盏，抵着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不疾不徐饮一口，漫声道：“什么人竟逼得吴掌柜发这样狠的毒誓，也不能叫我知晓身份……这可比区区一幅画是真是假有意思多了。”

    “张廷裕当时拿这些名画珍品过来，一开始便打算死当吗？”

    吴掌柜握着画轴的指头颤了一下，抬眼看向座上之人，易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恍惚了片刻又镇定下来：“易大人，您这画应当是日前尊夫人来本店买下的那幅鹤之春吧？不知大人缘何怀疑此画真假，但我敢保证，此画绝无可能是伪作。”

    从那以后，英国公便不再对弱子如从前那般纵容，易潇听闻他削减了张廷裕的日常开支用度，甚至还想送弱子出京，去五台山修身静心一段时日[1]。

    看来今日收获不小，易潇挑眉，又饶有兴味地盯着宝匣中殷红如血的珊瑚珠，想着英国公若被人揭露监守自盗……那脸色一定很好看。

    杜清沅问：“吴掌柜，那日你说这画是不久前从藏家手中收来的……可否相告上一位藏家是谁呢？”

    易潇眼眸微眯，耐人寻味的目光落在吴掌柜身上——方才还算从容的商贾此时白净镇定的脸上出现一丝破绽。

    吴掌柜愣了一下，回忆着答话：“是的，原本草民还劝张三公子活当，来日再拿银子赎回去，因为这般贵重的珍品囤在我们手里，一时卖不出去也影响账目周转。但张三公子似乎急着用钱，草民也不敢多劝，只好都收了下来，按市价折算成两千两银子给了他。”

    话音刚落，门帘又被撩起，伙计吓得又一哆嗦，生怕进来一队披坚执锐的锦衣卫，却见门帘落下，探出一个如花似玉的脑袋。

    存根末尾赫然列着典当的时日，以及典当者的名讳——张廷裕。

    赫然出现一只孤鹤，单腿独立在空荡荡一片白的画幅中，显得凄惶无依。画幅角落是熟悉的落款题字——鹤之春，建彰十五年春，杜之蘅。

    易潇昨晚听到杜清沅转述的情形，杜益宏质疑此画是伪作的理由，是真画应当在英国公府。他当时心里就闪过一丝念头，此画有可能是从英国公府流出来典当的。

    “诶……我、我吗？”

    易潇率锦衣卫精锐包围春风楼的那个夜晚，让这条街上周遭的商户都心有余悸，此时伙计见易潇走进来，眼神发直腿打颤，不知门口围了多少精兵校尉。

    然而盛安赌坊也在京中势力庞大，背后权贵自然不惧英国公府的衙内，不肯吃个哑巴亏，直接让人在御前参了英国公一本，指责他教子不严，扰乱民心。

    吴掌柜哆嗦了一下，终于扛不住，跪下求饶：“请大人开恩，草民并非有意隐瞒，这一行的规矩自古是如此，必须对客人身份守口如瓶……况且那位贵人典当此画时威胁我万不可说出他的名讳，草民实在得罪不起，请大人体恤。”

    张廷裕憋了一个多月不嫖不赌，早已心痒难耐。国公夫人再心疼弱子，也不敢忤逆英国公的意思，明着拿钱给他使。张廷裕便把主意打到了家中珍玩藏品上，毕竟英国公府钟鸣鼎食之家，库房中珍宝不知凡几，少了几件一时也也掀不出什么动静。

    杜清沅不知他听见了没有，闪到一旁，干笑着打了个哈哈：“这身衣裙不利索，行路不便……”

    易潇以手支颐，客气的问话带出审问的冰冷语气，扬起手中画轴：“听闻吴掌柜颇识字画鉴赏，这幅画请你掌眼瞧瞧，是真迹……还是伪作？”

    眼看瞒不住了，吴掌柜认命地闭了闭眼，识时务地换了说辞：“既是大人有心追查，草民自当竭力配合，怎敢劳烦大人亲自动手……来福，去把两月前的存根取来。”

    吴掌柜说完，见易潇依旧面沉如水，以为他还在疑心画的真伪，立时对天起誓：“大人放心，不必追究此画从何而来，草民也敢拍胸脯保证，此画定然是杜老真迹，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家财散尽，断子绝孙！”

    这件红珊瑚手串不仅色质纯正，颜色是鲜亮的朱砂色，毫无暗色杂纹损其光泽，更难能可贵的是，每一颗珠子都圆润饱满，至少有拇指粗，单拎出来都是世间难寻的珍宝，而这手串上足足有九颗丹红烈烈的珊瑚珠。

    吴掌柜以为单纯只是请他鉴画，上前双手接过画，徐徐展开画轴。

    他搁下茶盏起身，靠近吴掌柜身侧：“吴掌柜既是有这一行的规矩要守，我自是不好让你坏了规矩。那我就……亲自来查了。”

    季管事眼神请示易潇后，出言提醒：“吴掌柜莫要犯傻装愣，您这典当行在东直门大街上开了二十余年，进出当铺的质物无论活当死当，哪怕是一件旧皮袄也该有存根记录在册……如今一句记不清了，便想糊弄过去吗？”

    存根呈到易潇手中，他漫不经心低掠过上方几行字，目光逡巡着往下时，神色逐渐凝重。

    急用钱……易潇毫不意外，毕竟张廷裕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尤其滥赌，几处赌坊把他当摇钱树一般供着，是京中出了名的“散财童子”。

    这番话说得清晰有理，但依旧没有实实在在的凭证。

    伙计搁下手中账册，舌头都快捋不直：“易、易大人大驾，有失远迎……”

    “不敢欺瞒大人。”吴掌柜面色恭谨，眼神却笃定地毫无闪躲之意，瞧不出半分心虚。

    吴掌柜觑着他的脸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见易潇视线久久停在存根末尾处，凝重的眉头忽地舒展开，薄唇甚至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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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清沅忍不住吸了口气，被那抹耀目流朱的赤色攫住目光，流连许久。

    吴掌柜讪笑了一声：“夫人好记性，此画确实是从旁人手中得来，但……时日久远，我一时也忘了是从何人手中得来。”

    “除了尊夫人买下的画，还卖出一柄玉如意，只剩那串红珊瑚手串还在。”

    他抓住这丝破绽往下问：“吴掌柜若是忘了，今日便好好想清楚，那人到底是谁。我今日正好得闲，可以在这儿陪着你……慢慢想。”

    易潇移开目光，自如地在大堂客座中坐下，瞟一眼伙计：“叫你们掌柜过来。”

    易潇抿下一口茶水，轻而慢地吐字，带着蚀骨的寒意，听得吴掌柜雍容的身子打了个冷颤，直觉得自己快被请进北镇抚司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