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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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纠缠之间，连唇边空气都明目张胆地亲吻。隋意微微抬头，唇瓣擦过沈淮川耳畔，轻声道：

    隋意隔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节哀”。

    什么诚意？

    隋意又怎会记不得。

    这般想着，隋意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嘴角也不由得攀上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既然沈尚书相邀，隋意恭敬不如从命。沈尚书想要我如何做？”

    隋意听罢，猛地推开沈淮川。她大口喘息着，只觉自己在那所谓的朝堂权势面前像个笑话一般——沈淮川这人也忒能痴心妄想，竟想着仅一句“替郗珍珠平反”，她隋意便会任他摆布、做他的棋子吗？

    那客官出手倒豪气，往桌上扔了一两银子。小二看过，便解下那贯铜钱，仔细数着要找零。

    说罢他便掀了箱盖，里头装的东西晃得隋意眯了眯眼。

    数载冤名，压垮了郗家小公子半身才气、半世清名。严刑拷打之下仍不认谋反之罪，洒御赐毒酒据不饮之，终撞天牢石壁自尽以证清白。

    隋意瞥了那客人一眼。只见他穿着华贵，言语之中虽略带粗俗，却不像是能做出抵赖之事的人。

    小二一手托着算盘，一手提着一吊铜钱，自隋意身旁走过，朝着角落中的客人高声道：“客官！咱们这儿一共三百文！”

    沈淮川瞥她一眼，显然不信她这般便应了二人之间的交易，只低低开口道：

    台上唱曲儿的名角声音嘹亮，盖过了喧嚣落到隋意耳中。收拾碗筷杯碟的小二不时也会漏上两手，将那茶杯放于头上，猛然一顶，竟是稳稳当当落在了中厅的牌匾之上。盖过了唱戏那角儿的细嗓，直引店中众人欢呼。

    说罢，沈淮川扬长而去。

    “这位客官，”小二自她耳边出声，躬着腰问道：“咱们是吃茶还是住店？”

    冷冽的声音倏地自她背后响起，激得她指尖一抖。

    沈淮川几乎要贴在隋意身上，可隋意却毫不介怀。她眸中几分偏执几分痴狂如刀一般落在沈淮川脸上，抚在他唇上的指尖却是缱绻温柔：

    那华服客官大抵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听了赵映安的话，只咒骂了两句，却也没再纠缠。

    话已说到这份上，隋意却仍似听不懂一般，垂着眸岔开他的话：“沈尚书还不曾告诉我，今日奉旨而来，原因究竟为何？”

    不过这也无妨。拒绝与否，不过是她眼下真假参半的一句话。

    沈淮川闻言，苦笑一声道：“隋意，无论你信我与否，我做过的事、无论对与错，我皆不会为自己开脱。”

    隋意咬着牙一字一顿：“说他当年受奸人蒙蔽？说他本是忧国奉公之人？最后派人给他大修陵墓？再下一道圣旨安抚家人？”

    话音刚落，只见沈淮川拍了拍手，一队卫兵便抬着箱子自醉歌楼门外进入。檀香的味道霎时充盈在隋意鼻息之间，定睛一瞧，面前蓦地多了十九只金丝楠木箱子。

    她没有权，更没有和人博弈的资本。

    胸腔之中压了数年的怨与恨仿佛要一涌而出，可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又刹那间朝她袭来——

    金丝楠、赝金钗、红玛瑙、彩琉璃。时任吏部员外郎的沈淮川亲自上书，参了郗珍珠一本受贿谋逆之罪。

    隋意不知其来意，只好含糊道：“这箱子皆由产于西南的金丝楠木所制。金丝楠木价值连城，用来盛金银首饰，自然最为合适。”

    十九箱珍宝之中，除开十三箱金块，金钗、金镯、金步摇这些黄金首饰又堆了三箱。其余箱中即使只盛了玛瑙、珍珠、琉璃、白玉等物，一眼望去也让人眼花缭乱。

    隋意抬头看向中厅的牌匾，浮雕其上的字遒劲且张扬——

    《玩弄奸臣感情后他死了》

    而今既已上了贼船，哪有后撤的道理。隋意换上了幅轻佻模样，手指勾了勾沈淮川近在咫尺的腰带，微微用力朝自己一扯。霎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隋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在心中啐了一口。

    她得冷静。

    待隋意置办好这回上京的几桩珍珠生意，已然到了廿七。临近月末，长街两侧的酒楼都忙了起来，此间也不例外。大门之处便有四个吆喝生意的小厮。再往里走，随处可见端着茶酒小菜的小二。

    “以天下为棋，沈尚书野心不小。可我隋意富甲一方，衣食无缺，倒想听听沈尚书开出的筹码能打动我几分。”

    绝无可能。

    隋意头一回一连见着这么些金贵的金丝楠，不由多看了几眼。她轻轻摸了几个箱盖，指尖放到眼前一瞧，竟是满眼浮尘。

    往后是否替那厮做事，不还得看她心情好与不好？

    “隋掌柜不必谦虚。”沈淮川打断她，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只道：“遍识珠玉一事上，隋掌柜名满京华、无人能及。”

    沈淮川眼里带着笑意：“隋掌柜可看好了？”

    “廿七巳时一刻，大理寺官轿会停在醉歌楼门前等着，一炷香之后便会离开。上这轿子与否，便留给隋掌柜自己选罢。”

    以金丝楠盛假黄金，像是以送出贺礼的名义，给人发一封投名状——

    隋意盯着那箱子想得正入神，耳畔突觉一阵暖意。蓦地转身，却发现沈淮川早已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盯着她瞧。

    “隋掌柜不打开瞧瞧吗？”

    “今日奉旨而来，乃是有几箱珍宝想交由隋掌柜鉴赏——”

    “老师生时，这张嘴说他招权纳贿、贪墨成风。如今老师去世多年，你布局之时又能用到他了。我倒想听听，这回沈尚书又想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替他开罪？”

    “我听闻，礼部那位司珍寺卿德高望重，自是要比我这眼神好上几分。”

    沈淮川再度靠近，倾身把隋意罩在身下阴影里，轻轻拨弄着她耳上坠着的铜钱，漫不经心地开口：

    “昀德十七年，太常寺少卿郗珍珠结党营私、招权纳贿，与齐王谋乱朝政，祭祀大典上意图更换祭品陷害于太子。圣上恩赐毒酒以自裁。”

    半晌没等到后文，隋意转头去瞧，却发现那人正一直盯着她看。

    隋意攥紧拳头、嘴唇被咬得渗血，才缓缓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沈淮川既因此找上门来，便容不得她拒绝。

    隋意听罢，心头火气上涌，手上不禁用了些力气。沈淮川猛地被她一扯，不由得向前倒去，用手撑在她背后窗檐才稳住身体。

    “本官掌一方金矿，坐拥黄金千万。是否能让本官将这里头的赝金换成真金赏赐于你，便看你的本事。”

    “当年隋掌柜的恩师郗珍珠贿赂齐王所用赃物，正是你眼前这十九只金丝楠木箱。这回隋掌柜可记起来了？”

    她的背就靠在卧房的窗前——隋意甚至能感觉到窗后醉歌楼停不下的喧嚣和长安入秋依旧闷热的风。

    一一瞧完这些楠木箱，隋意掌心渗出些汗来。不仅是这十九只鎏金箱子贵重，其中珍宝亦是。偏偏里头黄金尽数为假，尽是些铜与铁涂了金粉搁在里头充数的。

    角落熙攘很快又重归平静。

    似乎是见她这伶牙俐齿的嘴也接不上话了，沈淮川低声笑了几下，转而又抬起头道：“隋掌柜这副模样骗骗尉迟祺倒也罢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隋掌柜大可让自己舒服些。”

    沈淮川听罢轻笑一声：“也罢，终归是沈某诚意不够——”

    正是“醉歌楼”三字。

    隋意闻言心下冷笑。

    说什么肖似亡妻，不过是他万千借口中的一个。以天下为邀，让她入这长安棋局，才是他不惜遣人杀了尉迟祺府兵、逼退纪怀澈，又来寻她的缘由。

    小二有些无措：“这......怎么......怎么会是假的呢？是不是你想要赖账？”

    铜钱送到客人手上，那客官蹙眉仔细捏了半天，罢了竟是突然高声喊道：“拿这假铜板也敢糊弄你爷爷？”

    楠木价贵，金丝楠木更是有价无市、奢华至极。只是这箱子铺面而来的霉味儿，便连久熏檀香也盖不住。大抵是有些年头的东西，箱子主人又没什么心思保养。

    沈淮川捏了捏她发见插着的玉簪，指尖又顺势自她脸颊滑下：“替郗珍珠翻案，隋掌柜觉得如何？”

    “既已如此，隋意，我便把话挑明了说。郗大人之事，我很遗憾。但如今公主大婚嫁礼之上重现这十九箱赝金——”

    “我以中原三百五十八州府作棋，隋掌柜可愿入局？”

    隋意随手解下腰间系着的钱袋子，放在小二面前：“一间头房，烦请帮我挑一间最僻静的，我不喜欢被人打扰。”

    “只是长安棋局，本就如此。今日我不上书参他谋反之罪，明日也总有其他人算计他。郗珍珠不过是朝局谋权的一计牺牲品，官场之上只会人人自危，无人会介怀此事。与其想这些，隋掌柜不如就此放过自己，好生想想如何为郗珍珠翻案才是。”

    借金银笼络人心以达私欲，心术不正，乃是奸宦中的奸宦。

    思及此，她刚要开口劝上两句，便听得一人柔声自屏风后头走出：“诶呦客官，这是我们店新来的小二不懂规矩。您瞧，我们也未曾注意，不知从哪竟收了些假铜板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顿饭钱便由我做主，给您免了如何？”

    —

    隋意下意识躲开那算得上是炙热的目光，可沈淮川却仍盯着她瞧。他眸中明灭不定，隋意拿不准他心中所想，只得后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

    他这话说得多少有些玄，隋意将信将疑，亦不敢轻易接话。半晌才见沈淮川垂下头，苦笑了两声：“只可惜，未等成亲，她便离我而去了。”

    诚意。

    正是此间掌柜赵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