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惊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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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宣干什么都是懒懒散散的，平日里无事恨不得躺下装死，如今站着，脸上含笑，却没了前两日的内敛，站得高高在上，漫不经心，仿佛拿鼻孔看人。

    林宣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感觉自己随时可以冻死在寒风之中。他去衣柜里翻腾了许久，找了件平常穿的外袄，如今也洗得干干净净，被叠放收拾好了，一只金簪放在上边，正是前两日第一次寄信，邮寄给薛宝钗的证物。

    这倒也没错，只是有一点，林宣实在忍不了。

    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摇摇头，道:“不知道啊，进福怕是出府玩了吧。”

    林宣回来的时候，香菱刚吃完一碗面。

    就算是看见了脚印，他一个女子，弱质芊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就是打死了也和这事儿不搭噶。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进福算账。

    原本破破烂烂堆成一堆的书简按经史分门别类地齐整摆着，地上干干净净，连半张废纸都看不见，他随手淘的各种小玩意儿细心妥帖地一一存进柜子里，一张弓装饰性地置于墙上，细细贴了封条，烛台明净，帐香榻暖，显然焕然一新。

    “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谨。”他道，“一会儿吃了饭，你通知我哥一声，咱们申时便打道回府。”

    如果不是房间干净了许多，又有这支金簪在，林宣都觉得自己是庄生梦蝶，做了一场清醒梦。

    水溶刚想接口，便听见突兀的一声雀鸟悲鸣音。

    林宣迷茫地睁开眼，下意识便唤了声“香菱”。

    不过离得距离远，大概也看不出来是谁扔的。

    ·

    林宣心里骤然生起个猜测，神色凝重地朝身子底儿一摸。

    浆洗丫头悄悄腹诽。

    “我不饿。”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吃吧。”

    这个时候，不应该已经在回城的马车里吗？一个小小的午觉，香菱怎生没叫醒她？

    “这倒也不足为奇。”水溶看了眼死雀的小腹，“只是那人是拿石子打的，一击便中，可见力气惊人、眼疾手快。”

    他摸索着点了灯，整间屋子煞然明亮，暖洋洋的烛光下，熟悉的家什映入眼帘，甚至不用看第二眼，林宣都知道这不是薛府姑娘的香闺，而是自己的狗窝。

    这位薛姑娘好生贤惠。

    林宣挑眉:“什么时候？”

    叶声簌簌，风中传来淡淡的腥味，水溶收起了笑容，面色突然沉静下来，顿了许久，才弯下身，用帕子提起麻雀的尾翅，拎起来:“这附近有人。”

    “好吃吗？”寮房内只有他和香菱两人，林宣摘下帷帽，懒洋洋地坐下。

    不是面相，而是气质。

    住持笑道:“这可不像是您会说出来的话。”

    说是贤惠也不准确，跟有强迫症似的，住得地方一定要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的。

    今年虽不至于是灾年，但也差不离了。北境已定，海疆却又有纷争，朝廷开支乌泱泱地增，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南盐商都被催捐了四五次，圣上都这么不要脸了，底下怕是更苦不堪言。

    她莫名觉得，宣大爷今日熟悉了许多。

    想了想，又补充:“将我马车里的毯子取了来，我要睡会儿午觉。”

    竹林位于浮隐寺最上首的位置，林深处有清冽的小溪，是引了山上的泉水为渠，挖出来的小道，已至严冬，溪水干枯，水溶坐在亭中，身穿了件暗紫宝相花漳缎方袱青衣衫，腰间系着暗宝石绿蛮纹角带，眉目温润，面如桃花，周身无不雅致。

    他一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流光溢彩。

    ——这也一向是宣大爷的看人方法。

    可不是么，好容易搪过昨日的书房问答，今天便又恢复原样了。

    院子里的小丫头都悄悄说，觉得是这两日太太病重，老爷也生气，宣大爷怕枪打出头鸟，招了忌讳，才勉强装得乖上两日。

    “这人倒没有恶意。”水溶提着麻雀，摇摇头，蓦然笑了，“不必忖度了，想必是想提醒小王隔墙有耳，我倒是想会会这位壮士。”

    ——偏巧，落到水溶的脚下。

    林宣本以为寺里的床板硌手，怎么着也得过会儿才睡得着，然而没过半晌，便浸入梦乡。

    水溶眸色沉了沉。

    在听到水溶说要将“灾民贼寇一齐枭首”的时候，哪怕知道是开玩笑，林宣也没忍住，手痒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就已经扔到麻雀身上去了。

    未竟之语藏在口中，水溶没说出来。

    ……说实话，他有些冲动了。

    “您竟不信我。”水溶摆出生气的神色，过不了三秒便破了功，笑了，“明儿我就给阿父递折子去，说是城外流民多扰，我带骑兵，无论是逆贼亦或是饥民，一并诛了，枭首悬于市井三日示众，届时上下妥帖，您便可高卧安枕了，再不必受寺内、城外两处奔波之苦。”

    堵得人多，城内的善人家便会组织救济。

    “好祖宗，您快饶了我吧。”这刁钻阴狠的玩笑一出，住持只剩下苦笑的份儿，“老僧还想多活两年再圆寂。”

    他回来了，想必薛姑娘也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姑娘，您中午不吃饭吗？”

    “不妨事。”水溶望着手里提着的麻雀，眉眼低垂，温和地说，“左右都是你我的闲话，除了最后那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便是给人听了也没什么。想必是前殿的香客走岔了路，觉出不对，又见我身份特殊，不敢面对，才跑了。”

    不过不知为何，她反倒松了口气，总觉得这样的宣大爷，比前两日喜怒不形于色、内敛温和的宣大爷好接触很多。

    林宣推门走了出去，问院里浆洗的粗使丫头:“进福呢？”

    纯熟手欠。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林宣都没想到冷不丁就换回去了，环顾四周，挑了挑眉。

    而他并未躺在塌上，而是曲了肘，脑袋置于肘上，就着桌子便睡着了，如今起了身，只觉得浑身发寒，手都是冰的。

    ——对方准头如此惊人，还好打得只是一只麻雀，若是一支锋锐的箭矢，怕是被击中便是重伤了。

    一室寂静，摸黑甚至看不清东西。

    香菱见姑娘来，连忙站起身，林宣顺手就把人摁下了。

    不是他挑剔，是真的真的吃不下。

    申时是下午四点。

    他回来了。

    丫头抬头，稍稍愣了下。

    过了片刻，又扬着讨好的笑凑过来:“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并传了去？”

    这具身体就是娇弱，打个麻雀手都疼。

    他也不好让薛宝钗一姑娘家代他打人，自然是要回来亲自来。

    北静王可是从不入朝堂、不忧国事，向来不为官俗国体所缚的清闲王爷。

    按照“万界社区团购平台”那边儿的说法，应该叫极简主义者。

    香菱乖乖点头。

    她本就带入的是仆从的身份，平日里宝姑娘碍着她是蟠大爷的房里人，不敢多说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鼓起勇气，在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得一个好印象。

    住持面色凝重:“怕是今日来上香的香客。”

    林宣诧异地看了香菱一眼:“没了。”

    这整个天下，能把那龙椅上的圣上，亲昵地唤作阿父的，怕也就单这一位北静王。

    是姑娘家的东西。

    林宣看了眼菜色，还是没忍住，嫌弃地皱皱眉。

    薛姑娘在信里说，进福弄砸了差事，原本煮熟的、送给妹妹的手炉飞了，林宣记仇，这件事打从薛宝钗的信送到他手里为止，就没忘过。

    ……显而易见，与前几日相比，多了样沉甸甸的物件。

    竹林里，一只浑身乌溜溜的麻雀突然掉到地上，圆滚滚的小腹处细小一个豁口，翅膀扑腾了两下，“啾啾”两声，便渐渐动不得了。

    他出了亭子，疾步向竹林外走去，却只见林外空无一人，连个影都没看见，便是脚印，也被尘土小心地掩了，寻不到踪迹。

    住持叹:“但愿如此。”

    ……他的房间好冷啊。

    “这都是寻常事，不值得您劳心的。”按照年龄排序，水溶在众皇子中排行老七，年龄尚未弱冠，却是出了名的好性情，他此刻压着眉心，神色稍有些疲倦，笑着说，“前来两日来寺里寻住持，却听小师傅们说您往城门外去了，小王便猜到您是去布施救济流民去了，将至年关，恐怕又要下好大一场雪，我想更多应是将精力放在那些灾民上才是。”

    每年的年末，随着天气转冷，无论收成好坏，官府乡绅收完地租地息后，都会有一波难民潮，大多是交不出租子抵押了祖产的佃农，若是风调雨顺，流民便少些；若是遇到灾年，便是卖儿典女，浩浩荡荡一群人堵在城外了。

    当然，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住持懊恼道:“他立在林外，怕是听了许久，鬼鬼祟祟的，如今又逃了，也不知是何图谋。”

    香菱嘴巴还鼓鼓的，眨眨眼睛，连连点头:“是。”

    再次清醒时，却见日头斜挂，天际擦黑。

    住持道:“这雀鸟，想必就是那人打下来的。”

    住持道:“还是王爷思虑周全，这经文当真选得合适，我明日便让寺里准备起来，届时定无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