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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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尘道君江雪鸿，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绝情人。

    ——那挂坠，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阴阳令。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下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说着就要贴身过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开。粉衣女子“哎呀”一声，斜跌下来，待看清青年腰间挂坠，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嘉洲庆典过半，寻常阁外宾客渐稀。门墙隔绝了歌舞笙箫，烛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灯纱，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颜色，与梨花木窗外暗黄的暮霭融为一体，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疏索感。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多谢。”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江雪鸿。好在江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掌门代赴，未曾去。”江雪鸿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陆轻衣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江雪鸿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替江雪鸿问卦。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邵忻，帮我找她。”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池幽早瞥见刃底篆着的“寄雪”二字，掸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让出通道：“道君里头请。”

    “客官今夜是要游园还是折花？”

    说罢便又要抬步。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衣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这香氛似曾相识，江雪鸿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门外。”

    霜风裹着雪屑扑入门帘，长街尽头远远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步履无声，瞬息而至，明明身处红尘之中，却好像与周遭逸乐纷华全不相关。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江雪鸿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素靴踏过积雪，青年宽袍长裾，携令佩剑，落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副平常容颜，只一双眼底泛出异样的冷蓝，息风定海，像亘古无波的井。

    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池幽仍堵着门，嫣然笑道：“客官是头回来寻常阁吧？您有所不知，今儿正厅有我们的新头牌云娘子压轴，入场是要留物件的。”

    池幽稳稳接下，掂了掂——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枚上好的灵石。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陆轻衣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江雪鸿一人在替她偿还。

    这种正正经经的男人，怎么会来风月场？

    江雪鸿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无论邵忻问什么，江雪鸿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门内负责接引的粉衣女子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上前调侃道：“公子来了青楼，怎还带着剑呢？”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机缘难得。仙门不与凡尘往来，一枚纯粹的灵石，多少钱财都未必能收购得来。

    他同江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青年视线聚焦，居高临下锁住寻常阁主池幽，薄唇轻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寻人。”

    随着栏外一曲《玉楼春》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要不是知道江雪鸿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烟花女子们显然并不在乎什么风云往事，而是八卦着：道士素来不解风情，莫不成是为阁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惧怪力乱神，但对上来人冰冻三尺的凌然盛势，歌姬们又惊又疑，无一敢上前迎宾。

    江雪鸿问：“龟蓍呢？”

    室内花香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江雪鸿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www.silian.me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有托于人，江雪鸿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雪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游园意指听歌观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www.xialan.me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活像别人欠了他的。

    剑气震落一地冰凌，少女们全都噤了声。

    江雪鸿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她红唇一弯，笑得愈发殷勤：“敢问您要寻的是男是女，名姓为何？寻常阁前后几十来座院子，上百个包间，不如妾身帮着打听打听？”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青年不答，径直而入。半旧发带上黑白勾玉碰撞，发出叮铛之声。

    他捅捅江雪鸿：“嗳，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家比起来孰高孰低呀？”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寄雪剑呢？”

    他似没看到乱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门里进，被一柄团扇挡住前路。

    恰逢月蚀，荒郊不见一丝明光，人间烟火之盛反倒更胜往年。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议论间，青年背后长剑蹭地出鞘，擦着绫罗软缎飞过，笔直插在门外。

    五城十洲仙门无数，真正的道观却只有“上清道宗”一处。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亲自创立，符剑双绝，控御北疆，巅峰时期更有着问鼎天下的实力，却不知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两百年。

    江雪鸿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江雪鸿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见阁主换了称呼，少女们面面相觑：“他是道士？道士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广袖微振，凭空甩出一只锦囊。

    世人都道，江雪鸿自陆轻衣死后便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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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幽看破不说破，笑容含了一丝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贵，但您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江雪鸿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些阴间玩意儿？”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