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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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琬没法把他与跪在太庙之中那道寂寥憔悴的身影重叠。

    孟琬心乱如麻，惶然间，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谢玄稷。”

    “可奢望多了，落空的也就多了。”

    “不是，”孟琬矢口否认，胡诌了个借口把话圆回去，“女儿知道相王深陷储位之争，前路必定不好走。我委实不想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之中，白白蹉跎了一辈子不说，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他皱起眉头，寒声问道：“那你以为你要嫁的是谁？”

    但她的脾性和父亲天差地别。

    宫中认识孟琬的人实在太多，送小皇子出宫的事由她出面并不方便。她于是命露薇去寻到与她相熟的南门守将，要他们趁乱将小皇子送到宰相晏善渊手中。

    江氏却道：“万事总要往好了想才能有个盼头。”

    那是成丰三年的六月。

    “去吧。”

    孟琬是头一回被父亲禁足，却没法分出心思难过。

    孟琬在回应母亲，也在告诫自己。



    他早就不是那个人人都可以轻贱的谢玄稷了。

    此刻见她唇色发白，身躯微颤，孟尚怀方知她不但不知情，而且极不情愿。想起那日她如此干脆的应允，心中不免生起疑窦。

    孟琬却道：“太后娘娘对臣妾亦有恩。若非太后娘娘与陛下当日在先帝面前秉公直言，臣妾与孟家十几口人早已是刀下亡魂。臣妾鄙薄之身，蒙太后赏识，才得以于内宫之中有所作为。大恩未报，臣妾焉有背主苟活之理？”

    孟琬于是低下头道：“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安排完了一切，孟琬回到重华宫，如同一具木偶般换上淑妃的礼服，梳洗装饰，静候谢玄稷的到来。

    孟尚怀被撂在一旁，插不进嘴去。默默回想适才孟琬同他说的那些话，虽也在情理之中，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平素里钗环相撞的叮铃声，那声音十分刺耳，倒像是甲胄和兵器。

    “竹苓，带姑娘回屋。”

    以往孟尚怀从没对孟琬说过什么重话，今日却接连发了好几次脾气，说不犯怵是假的。

    为什么偏偏会是谢玄稷呢？

    郑太后起身走到壁橱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木匣和一卷诏书。

    这话一出，立时触碰到江氏的伤心之处。她眼眶微红，勉力压下心口的酸涩，软言劝道：“我和你爹爹怎会不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万一那相王真就是良配呢？”

    是非得丧皆闲事，休向南柯与梦争。

    孟琬立刻披衣靸鞋下榻，正碰见一个寿安宫的小黄门连滚带爬地跑到她的寝殿门口。才看见她，就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倒在地上嚎哭道：“淑妃娘娘，相王谋反了！”

    孟尚怀不擅投机钻营，身上多少也有点文人的清气在，私心里不屑于奉承权贵，结党营私。

    “去吧。”郑太后长叹一声，阖上双眸。

    怎么看也和“良配”二字沾不上边。

    剑蓦地被架在脖子上，他身上血腥的气息冲入鼻腔，让人直欲作呕。

    孟尚怀一下被问愣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前从未向孟琬提起过她要嫁的夫婿是相王谢玄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罢，郑太后将怀中的婴儿交到孟琬手中，郑重道：“将昭明送出宫去，抚养成人，要他替他的父母报仇。”

    江氏被吓了一跳。

    意识朦胧间，孟琬仿佛穿过迷蒙的雨帘，又一次窥见了前世的光阴。

    “你莫要再多说了，此事就这么办，”孟尚怀又侧头瞥了一眼竹苓，“未得我准许，姑娘只能呆在房里，哪也不许去。”

    孟琬冒着大雨赶到寿安宫。

    或许如果这一世没有她那么自以为是地去介入别人的因果，结局反而会有所不同。

    孟尚怀脸色铁青。

    听郑太后言辞如此哀痛恳切，孟琬只得含泪道：“臣妾领命。”

    “你与相王有故？”孟尚怀问。

    “怎么回事？”孟琬脸上血色褪尽，颤抖道，“太后和陛下呢？”

    铠甲下的那张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在斑斑血迹中变得模糊。

    “琬儿，你若真心想报昔日之恩，那便好好活着。”

    万籁俱寂，宫禁内祥和而太平。

    她表现得越从容，她的胜算就越大。

    谢玄稷不是安于处顺的人，要是日后他对她的旧主郑贵妃和谢玄翊发难，她作为相王妃要如何自处？

    孟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搀扶。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玄稷了。

    石阶上的血迹被下了彻夜的大雨冲刷殆尽。

    这些话的确不是应该从这时候的她嘴里说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风声越来越大，似乎还混杂着喧嚣的人声、脚步声朝重华宫的方向涌来。

    就像前世她想要护很多人周全，可最后那些在意的人，一个也没留住。

    “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韩维德意图谋反，鸩杀了太后。他怕事情败露，又兴兵作乱。相王殿下听闻此事率卫队赶入宫中，奈何来迟了一步，陛下已死于乱军之中。”

    夜里，乌云翻滚而上，雷声如鼓点一般在耳畔沉沉敲击着。疾风驱驰着骤雨，将庭院里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

    “琬儿，你若想要我走得心安，便不要再推辞了。”

    孟尚怀失了耐性，拂袖背过身去。

    郑太后摇了摇头，黯然道：“好孩子，你才双十的年纪，何苦跟着我们丢了性命。你于谢玄稷有恩，他会放你一命的。”

    她不会畏首畏尾地什么都不敢做，留到最后再去后悔。

    窗外阴风怒号，暴雨如注。她没来由的觉得胸闷，唤了贴身宫女露薇过来，问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甚至她还能依稀辨认出金属的擦碰声。

    谢玄稷的手下许幽领孟琬去福宁宫祭奠大行皇帝、皇后和皇太后，一路上还絮絮说着那套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这么长时间以来，孟琬没主动过问，他也就一直当孟琬知道。

    孟琬轻声道：“哪就有这么多万一呢？”

    孟尚怀道：“琬儿，爹爹平时哪件事情不依你，只有这个，由不得你任性妄为。”

    郑太后着素衣，去簪环，赤者双足，怀中抱着嗷嗷啼哭的幼孩，形貌极为狼狈。她定了定神，朝孟琬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孟琬却面不改色道：“爹爹放心，此事女儿有把握。陛下本就不愿皇后结交外臣，倘知道我不情愿，正好有了理由……”

    “这是凤印和遗诏，若昭明能活过今晚，谢玄稷未必能自立为帝。到时他不得不扶立幼主，你便有了名分以昭明母亲的身份垂帘听政。”

    “这婚姻之事岂是儿戏！”孟尚怀拍案而起。

    江氏急道：“老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孟琬自知失言，抬头对上孟尚怀探究的眼神时，用力掐了手腕一把，好让自己从刚刚的错愕中醒来。

    郑太后却执意不肯起身，泪流满面道：“谢玄稷早就策反了玄武卫和宣威卫统领，如今宫中已无可用之兵，我和皇帝的性命怕是要了结在此了。”

    江氏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如郑太后预料的那样，谢玄稷没有杀她。在听闻小皇子被送出宫去之后，只是愤而掉头离去。

    “相王今夜突然带兵攻入禁中，陛下带了随身卫队前去擒拿逆贼，太后……太后请娘娘即刻前往寿安宫，她有要事要托付。”

    清晨，走出重华宫宫门时，楝花被温软的南风吹落在地，清香细细。仰头见槐树密如浓云，偶尔还深处传来几声婉转的蝉鸣。

    孟琬闻言心头一凛。

    从前的孟琬何曾这般藏锋守拙？

    “娘娘，是外面在下雨，奴婢这就去关窗。”

    “可是爹……”

    前世她现在这个年岁，所学无不来自于圣人文章和先生晏善渊的教诲。

    他听着孟琬与江氏言语间流露出的对相王的排斥，恍然发觉自己这个女儿似乎真的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孟琬也跪了下去，扶住郑太后摇摇欲坠的身体，恳切道：“臣妾愿与太后和陛下共存亡。”

    “太后……”

    她独坐在床前，秉烛待旦。

    一阵寒意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她到现在都还是如坠梦中。

    “琬儿！”孟尚怀拧着眉头打断了孟琬后半截话，“你一个女儿家，到底是从哪学得这些挑拨人夫妻的心思？”

    逃避的冲动一时间压过了理智，孟琬病急乱投医道：“既然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我便可以向陛下上书陈情，让娘娘收回成命。”

    孟琬愕然。

    她是在情急之下道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忧虑与恐惧，可在旁人听来却十分蛮横无礼，倒像蓄意挑衅一般。

    孟琬被雷声惊醒。

    只是他生性不爱与人争执，对妻女亦是极尽溺爱。在许多小事上没什么主见，总舍己从人，不愿轻易拂逆旁人之意。在涉及身家性命的事情上，更是半点也松懈不得，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妥协以求自保。

    何况抛开前世那些恩恩怨怨不说，他们这样性情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即便勉强凑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对怨偶，两相折磨。

    孟琬重新躺了回去。

    上辈子，他就是活得这样别扭，所以才会在晏善渊被诬告私通北壬时选择噤声，又在弥留之际哭得不能自已，用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笔触写下——点检平生无一是，半纸功名总堪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