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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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琬奉郑氏之命给他送去水和胙肉，却平白遭了一通冷遇。

    皇后李氏身披绯色金丝凤纹大氅，下边曳了一袭牡丹百裥裙，腰间束着软阎罗带子，松松挽就的高髻上斜插一支红宝攒珠累丝风头金步摇，庄重却并不繁琐，更衬得她仪态端庄娴雅。

    那时的她虽听不进去这些话，心里总归是动容的，知道这是父母的一片舐犊之情。

    孟琬低声回：“没有。相王殿下仁孝，于神位前悲痛不能食。”

    其实就算现在直接回去复命，郑氏也不会说什么。但她看着谢玄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忽然就有些于心不忍。

    可他却只承认她是贵妃。

    “回去告诉郑氏，让她在本王身上省些心思，又或者干脆直接奏请陛下赐本王一杯鸩酒，那本王兴许还能对她刮目相看。”

    第二日早朝，大臣不见太后与摄政王，又听宫人说两人突然染疾，更笃信钦天监“天刑星入疾厄宫”之说，认定摄政王府小人作乱冲撞二位千岁。

    孟琬只好先道明来意，轻声道：“皇后娘娘忧心殿下身子，让奴婢给殿下送一些吃食过来。”

    礼官又唱：“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敬拜上天之灵。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可同样是熙庆二十三年，此时的李氏却看起来身体康健，脸上并无半点病色。郑贵妃侍立在侧，低垂着一双桃花眼，看起来是一极其谦恭的模样。

    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孟琬急道：“事急从权，咱们总不能看着相王殿下病死吧。”

    孟琬又揣摩着他的心思劝道：“奴婢来前已禀过陛下，陛下不会怪罪，殿下尽可放心。”

    顾不得许多，孟琬冲进大殿将谢玄稷扶起来，大声唤道：“相王殿下！相王殿下！”

    郑氏斜靠在罗汉榻上，见孟琬悻悻然回来了，笑着问：“可是那三郎给你气受了？”

    众人伏跪在地，齐呼千岁。

    “那就多谢姑娘了。”太医作了个揖。

    对方迟迟不应，孟琬便静静站在檐下等。

    后来她做了太后，和谢玄稷分庭抗礼，更没少借天象有异打压摄政王府的幕僚，将其逐一贬谪，一度逼得谢玄稷深夜闯入康宁殿向她兴师问罪，把她折腾得够呛。

    回宫时，孟尚怀不住嘱咐她，让她在宫中千万要谨慎，不必出头冒尖争什么诰命。等年岁到了出宫，家里总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好出路。

    “都平身吧。”

    不得不说，她的眉眼生得和谢玄稷极像，很是锋利英气。只不过谢玄稷那张脸冷峻深沉，像是笼在暗夜的迷雾里一般，旁人看不真切，于是不敢靠近。而皇后虽也是仪态威严，行动却都在规矩之内，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捉摸。

    然而这位三皇子已在这里跪了一天有余，却未见任何人关心探望。他失爱于圣上，她是看出来的。那他的生身母亲，手足兄弟，也是对他漠不关心吗？

    然而路上遇到的太监一听说是相王有事，都不敢擅自把谢玄稷移去别处，推说是圣上有口谕，相王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崇圣殿。

    此时，不知从哪飞出一只金色大鸟盘旋在祭台上方，发出阵阵嘹亮的鸣啼。

    潇潇细雨着湿了树梢上的梨花，风中弥漫着清甜怡人的芳香。水汽四散开来，氤氲成一道半透明的帘幕。偶有雨丝飘散在她的脸上颈间，传来阵阵凉意。

    谢玄稷这回开口了。

    “奴婢遵命。”

    傍晚，孟琬再到崇圣殿时，谢玄稷仍跪得十分端正，身形挺拔，刚硬如松柏。

    侍女奉匜沃盥，待皇后净手后，由贵妃呈上柳枝，让十几名民间的黄发小儿站成一排，皇后以柳枝沾取露水点其头身，濯洗灾晦，表祈福之意。

    这些事对于旁人而言十分新奇，可孟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相王自弱冠后，便于宫外开府。孟琬从未见过相王，亦不知其秉性，闻言不由一怔。

    道观的铜钟响了三下，钟声清脆透亮，惊得数只停在树梢的云雀振翅疾飞。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礼官拖着悠长的语调，报皇后与贵妃至。

    孟琬忽而想起，前世她初见谢玄稷时，也是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春日，他们也是这般一前一后，一跪一立。

    幸得这次出宫到太庙祭祀，郑氏许了她几天探亲假，才能与父母团圆。一到家，孟琬就抱着母亲和竹苓哭作一团，父亲也在一旁悄悄拭泪。

    而人心最是险恶。

    郑氏显然是不信，指尖在梨花木围板上轻轻敲了几下，叹了口气道：“三郎就是这样的性子，连陛下都劝不动，你莫要和他计较。”

    太医施完针，把药方递给孟琬，“这药一日须服三贴才能见效，劳烦姑娘。”

    谢玄稷笔直地跪在大殿上，闻脚步声渐近，连头也没有回。

    随后，皇后款步走向祭台，焚香礼敬皇天后土。

    殿外飘落了几点雨滴，月还隐在积云里，朦朦胧胧的光晕如同被打湿了一般。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须臾，礼官又扬声传相王奉酒登祭台祷祝。众人稽首再拜，孟琬也跟着伏下身去，向相王问安。

    她从来不信神佛，便是因为深谙上天的旨意可由人心肆意操纵。

    她之前没离开过家，被父母娇养着长大。进宫不到一年，便见识了人心险恶，人情冷暖，有什么心事也不敢随便和旁人说。

    孟琬手里提着食盒，不能进入供奉神位的崇圣殿，只好在槛外唤了一声“殿下”。

    谢玄稷面如金纸，唇瓣干裂，额头上还挂着新鲜的血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微不可觉，整个人好像失掉了生气。

    他因出言无状触怒龙颜，被罚跪在祖先神位前思过，一跪便是十几个时辰。皇帝尚在气头上，近身侍奉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还是郑氏温言细语哄得皇帝松了口，准许他饮食。

    孟琬行了礼，温声道：“奴婢带了晚膳过来，若殿下要用，知会奴婢一声便好。”

    在场的百姓大多为第一次观礼，因而看得十分专注。竹苓是踮着脚，见缝插针地往前凑，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场面。

    可谢玄稷还是纹丝不动。

    不记得等了多久，仿佛是等到雨停了，谢玄稷才冷声开口：“你是郑贵妃的人？”

    正这么想着，忽听见“砰”的一声钝响，孟琬猛地抬起头，谢玄稷已经直直栽倒在地，头重重砸在大殿的砖石之上。

    谢玄稷背对着她，静默不语，也不知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夜，空中浮云被清风卷尽，月光漏进里屋，将榻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容照得愈加苍白。

    这么想着，孟琬的目光不觉在皇后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话说到这个地步，孟琬也觉得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原封不动地把食盒拿了回去。

    孟琬又去求见郑氏，也吃了闭门羹。郑氏贴身宫女告诉孟琬郑氏身子不适，已经睡下，让她明日再来。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动吗？

    那时孟琬还不知相王与郑氏的渊源，怕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于是斟字酌句道：“奴婢在尚宫局为女史，掌内宫文书簿籍，不曾近身侍奉皇后娘娘起居。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婢既是内廷之人，自然也就是皇后的人。”

    前世她侍奉郑氏之时，便常借祭祀封禅为其造势，拉拢人心。

    祭台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没一会儿便和山岚纠缠在一起，将祭台上的人遮掩住了。礼毕，孟琬直起身时，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背影。

    礼官唱道：“岁时祓除，神灵降祉。”

    孟琬虽口头应承下来，但她也知道谢玄稷就不是一个会服软的人。他厌恶郑氏至此，无论她如何劝，他如何都不会领郑氏的情。

    宫人还是那句话：“未得诏令，不敢擅自做主。”

    孟琬道：“您误会了，奴婢并不是相王殿下的人，照顾殿下起居不大方便。”

    崇圣殿只有几个看守洒扫的宫女，肯定没有办法把人挪走。孟琬只能放下谢玄稷，让他倚靠在立柱上，又叫来几个宫女看着，自己跑出去叫人。

    “这样吧，你晚些时候再去给三郎送一次吃食，他这么一直饿着可不成。若他还不肯吃，你也该替本宫好好劝劝他。”

    孟琬这时才注意到，行宫相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连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她亦叹了口气，改口道：“但奴婢今晚也可以在这里帮衬着些，至于之后怎么办……等明早回了陛下再说吧。”

    国朝以孝治天下，最为讲究尊卑礼仪。郑氏由皇帝亲授凤印，行过册封礼。三皇子即便不愿改口叫继后“母后”，至少也应该称其尊号，再不济模棱两可地唤一句“娘娘”。

    几个时辰过去，孟琬站得有些累了。

    谢玄稷依旧不说话。

    她就这么提着宫灯站在他身后，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

    孟琬这时才得以抬起头，直视高台上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她几经辗转，终于见到皇帝。皇帝总归还算是顾念骨肉亲情，许了随行的医官去给相王诊治。等一切安置好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不过孟琬也看出来了，郑氏并不在意谢玄稷是不是真的吃了她送去的东西。她只要做足表面功夫，让人挑不出差错就好。

    也难怪皇帝会斥他性情乖张，忤逆不驯。

    她趴在床边打

    孟琬前世并没有见过这位皇后，她初入内廷之时李氏便已经病故多年，彼时的中宫为继后郑氏。

    “奴婢不敢。”

    太医叹了口气。

    众人皆以为是祥瑞，道贺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