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雪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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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游长水对面的那个叫王秉顺的乡绅也笑笑：“继续继续，我们还是接着打麻将吧，游镇长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张少冰回到家里，让游水妹把孩子们叫回家里，然后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孩子们都没有玩够，他们用奇怪而无奈的目光看着惶恐的父亲。往年大年三十，他们都会玩闹到午夜，放完迎春的鞭炮，才会上床睡觉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亲会早早地把门关起来，不让他们玩了，况且，在这个南方山地，过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见到雪，都欢喜万分。但在这个家里，张少冰说了算，孩子们是不敢申辩什么的。

    李媚娘吸了口水烟说：“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么运，怎么总是你赢——”

    猪牯走后，李媚娘笑着对游长水说：“猪牯和你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呀？”

    猪牯匆匆而去。

    谁也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深刻含意。

    入夜了，张少冰和家人才开始吃年夜饭。

    他动弹不得，体会不到温暖或者寒冷。游丝般的鼻息像雪花飘落的声，那么轻微，可他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唐镇节日的

    游水妹说：“我去看看。”

    游长水考虑了一会儿说：“先别打草惊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你先让人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让他发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孩子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高兴地品尝着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张少冰却没有笑脸。他心里在记挂着好兄弟游武强。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游武强现在身居何处，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张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点酸，他皱了皱眉头。

    接着，猪牯走到游长水跟前，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游长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了起来：“走，我们一边说去。”他们走到偏僻处，游长水神情严肃地说：“你真的看到游武强了？”

    游长水打出一个二饼说：“哈哈，媚娘是在帮我呀！”

    河堤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飞。张少冰站在河堤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往莽莽苍苍黑黝黝的远山眺望，眼睛里渗出了热辣辣的泪水。一阵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号叫。张少冰身上骤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彻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许多黑影伸出干枯的手臂朝他包围过来。

    王秉顺意味深长地说：“好运还在后头呢！”

    猪牯说：“我已经派人盯住张少冰家了，镇长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绑来！”

    几个月来，唐镇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户在大年三十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镇人企图用鞭炮的声音驱赶那些死鬼的魂魄。整个小镇充满了硝烟浓郁的味道。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今天没有打开棺材店的门，他只是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后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时，没有人理会他，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沉默寡言的张少冰也不想和别人搭茬，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疯婆子胡二嫂赖在一个街角，蓬头垢面，傻傻地笑着。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儿子过年也没有回家。张少冰一阵恶心，目光迅速地从她脏污的脸上移开。

    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溜进了皇帝巷的逍遥馆里。镇长游长水和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以及两个乡绅在打麻将。因为这个晚上没有客人，游长水吃完年夜饭后就邀人到逍遥馆里陪李媚娘打麻将，平常时节，他们是不会在这里打麻将的，那样，谁还敢到逍遥馆来花钱嫖妓。逍遥馆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喜气。猪牯进入逍遥馆的正厅后，李媚娘第一个看到了他：“哟，猪牯队长来了，春香在房里等着你呢。”

    张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

    放完鞭炮，张少冰和游水妹进了屋，他把大门关上。游水妹关切地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张少冰点了点头：“好多了。”游水妹说：“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张少冰不耐烦地说：“吃什么吃，睡觉！”

    张少冰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婆游水妹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游水妹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摇了摇头，就进厨房去洗碗筷了。张少冰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召唤。召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是那么的真切。

    王秉顺看游长水打出那个二饼，油亮的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个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说：“和了——”

    此时，唐镇有人开始放鞭炮了。

    张少冰走到了大门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轻声地问了声：“是谁？”

    孩子们在厅堂里玩着玩着，觉得无趣，他们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们弄到房间里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厅堂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睡，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她要等到午夜，开门放鞭炮迎新，她怕张少冰起不来。如果不在这个午夜开门放鞭炮，那么新的一年会有许多不顺或者还会有什么灾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开大门，她看到张少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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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长水用手捋了捋胡须说：“他回来干什么呢？钟七也死了。他还想干什么？”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唐镇的鞭炮声不时地传来，但驱除不了张少冰内心的恐惧。此时，他听到了凄厉的歌声，这不是沈文绣生前唱过的那歌吗？张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张望，也许沈文绣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张少冰被凄厉的歌声逼得浑身颤抖。他喃喃地说：“文绣，你放过我吧，我本来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你的——”他说不下去了，风凌厉地将雪花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快憋死过去。

    猪牯对着李媚娘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李老板，谢谢李老板。”

    三癞子被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过来。雪花早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和头脸，只有两个鼻孔周围是湿漉漉的雪水。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癞子觉得自己在朝云端里飞升，很多小鸟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浊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堂，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或者说是一种怜悯，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后要让他上天堂。

    游水妹把张少冰拉到卧房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煞白？”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了一下：“好吧，我不问了，接着来吧。这个猪牯的确比钟七那王八蛋好，对游镇长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讲道理，每次来逍遥馆，都有礼有节的，还给现钱！我对他说了，春香就是他的，谁要也不给，无论他来不来，都给他留着！”

    麻将桌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游长水心里还是担心着这个夜里会不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口。

    三癞子从鞭炮声中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这个白色的影子是谁？

    猪牯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去了！”

    他们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游长水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游水妹摸了摸张少冰的额头：“好烫呀，你到哪里去了？一定是受风寒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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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没有理会嬉闹的孩子们，独自地朝唐镇西边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和孤寂。张少冰在覆盖着雪花的路上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向河堤。

    张少冰呼吸急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雪花飘飞。

    张少冰哆嗦起来。他想转身回唐镇去，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张少冰也坐了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个黑影，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正要下床，张少冰拉住了她：“还是我去吧。”

    三癞子对过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麻木了。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地死去。有种腥臭的味道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拢过来……

    张少冰喝完姜汤，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给他盖好了被子。

    鞭炮声不一会就此起彼伏，整个唐镇热闹非凡。张少冰打开大门，凛冽的风和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少冰咳嗽了两声，就点燃了竹竿上缠着的鞭炮。鞭炮炸响起来，游水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脸上露出了喜庆的笑容，她的内心在祈祷新的一年事事都顺利，棺材店的生意兴隆。

    另外一个乡绅也说：“就是，接着来，接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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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游水妹坐了起来。

    那影子飘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桥，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对岸。

    猪牯说：“我看到他后就一路跟着他，他真的进张少冰家里去了。”

    谁又会在这个节日的夜晚独自进山里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寂静。雪花渐渐地覆盖在枯草上，覆盖在三癞子的身上和头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紧闭双眼。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细微的痒，还有些许的温暖。就这样被温暖的雪花安静地覆盖或者埋葬，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三癞子在雪花飘飞中等待死亡。

    他根本就没有死，还躺在墓穴里。

    远处的唐镇传来新年的爆竹声。

    歌声渐渐地平息后，张少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张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脚步试着动了动。他内心一阵狂喜，终于可以走动了。张少冰不顾一切地朝张灯结彩的唐镇狂奔而去。他的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仿佛有许多鬼魂在追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