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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忠应声退回原处,心中也默默松了口气。

    柳忠听了外面的通传,上前请示:“陛下,魏相在殿外求见呢。”

    江桐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语调微缓:“魏枝,这些我岂会不知?”

    卯时

    这是帝王难能一现的脆弱,魏枝也难免动容。只是……哪有那般容易?

    眼见江桐气头过了,旁边伺候的柳忠忙拾了地上的折子恭敬递上去,从始至终低眉顺眼,不曾抬头。

    “魏相,您醒了?”

    只有同时推陈立新,才能逼得这些向来喜欢独善其身的朝臣共退一线。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才登基亲政的新帝目前有两大心事。其一,便是先丞相陈崖。

    他顿了一下,低声问道:“魏枝,真的这样难吗?”

    “陛下!昨夜老丞相积劳成疾 ,伤心过度,竟是又吐了三桶血啊! ”

    然而魏枝心中苦涩,只略略抬起双眸,音色古井无波:“陛下,如今社稷初定,臣又不得民心,为何不能许臣徐徐图之,来日名正言顺立于朝堂呢?”

    他轻轻笑了一声,嗓音发沉,眸中的怒意却如永不熄灭的烈火,灼热,伤人。

    殿外皎月初升,竹影重重。

    这声音的主人柳忠熟的很,是旧日的帝师魏枝。

    出神间,江桐已矮下身子,双臂张开揽过他的肩头。力道轻柔,却又不容挣脱:“老师,不要自贬,也不要同朕疏远,好吗?”

    “君臣有别,前朝未稳,陛下如此称呼微臣实在不妥。”

    窗外翠竹依旧,无忧无虑摇曳在猎猎东风。

    “陛下!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您就废了魏相吧! ”

    江桐在罢免陈崖时,还令人宣读了提携魏枝为相的圣旨。这才造就了今时的局面。

    忽的,他两指捏着本折子往地上一掷,语气愠怒:“这些人是没什么可写的了吗?不是替陈崖那个老东西说话,就是妄图干涉朕的私事!怎么,这是准备通通造反,骑到朕头上来吗?!”

    江桐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为了让自己平稳心绪,他尽量不去看人:“朝中众臣拉帮结派,便是自诩中立,也不过是妄想左右逢源。老师……”

    江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我是你教出来的,我学识如何心性如何,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吗?如今我只求你信我一次,信我能整肃朝纲、平定四海,就这样难吗?”

    然则魏枝愁郁未解,身子又因昨夜疲劳过度 ,失了气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起身亦是件难事,便道:“柳公公,劳烦扶我起身。”

    这位昔日的帝师生得一副好皮相,柳眉杏眼,面若冠玉。从前城中行车之时,也有不少姑娘掷手帕、丢香囊的。

    只是厌归厌,到了大事上,还是要用人家的国策论道。

    “朕不放你走,你便哪里都去不了。”

    烛光微晃,暖色映着他额前碎发投下些细碎的阴影,正好遮去他凤眸中的大半情绪。

    魏枝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仍旧是神色淡淡。仿佛世间诸事,无一能乱他心神。

    所以如今朝中便是此般盛景……

    如今说是告罪,可他穿了件天水碧的常服不卑不亢跪在那儿,被月色和翠竹相衬,身形显得有几分单薄可怜,让人不忍心生责备。

    他再一次唤了他的名字,眸色深深,似在疯魔边缘。

    他们厌恶于他,诋毁于他。恼他曲高和寡,也笑他不够圆滑。

    江桐执起魏枝的手,誓言日后定为明君,与其共护百姓安宁 ,共赏万里锦绣河山。

    朝中早有流言传出……说是新帝有断袖之癖,方才怒罢陈崖相位,极力推举自己为相。

    江桐知他才华,懂他抱负,自然不愿他如此自贬。

    不过现在见面,他要尊称一声“魏相”了。

    如今想来,呵,真讽刺啊 ……

    江桐的目光终于落在魏枝身上,愤怒、不解,又藏着疲惫和让人难以察觉的悲伤。

    魏枝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桐。他手握生杀大权,虽步履艰辛,却也该是高高在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蹲在这里,尊卑不分,低声下气同自己一个下臣说话。无一字卑微,却又好似字字都在乞求。

    不错,单单废相并不足矣令朝臣齐齐上书,他们只会当新帝是为立威杀鸡儆猴,从而人人自危,暗中观望。

    “无妨,反正朕原本就没指望老师松口的。”

    众所周知,先丞相陈崖上为社稷鞠躬尽瘁,下为百姓谋求福祉。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只要有人问起,那必是一致好评的。

    江桐不顾师生人伦,亲手喂他吃下足以毁掉他半生的药物。

    江桐不让旁人靠近銮殿半步,能够进入内殿,照顾魏枝的仅是信得过的柳主管。

    便是江桐不在乎,自己也不能成天看着群臣以泪洗面,深情并茂的说着老丞相今天又吐了几桶血 ……

    殿中一时重归寂静,江桐仍旧伏在案上处理政务,只是时间越长,他眉眼间的寒意便越重。

    魏枝没动,仍跪在那里。他后背挺得笔直,即便是当下的姿态,仍是孤傲如松。

    生子丸。

    “夜色已深,老师还是早些歇下吧。”

    江桐觑了他一眼,哼道:“你倒是机灵。”

    江桐心念魏枝劳倦,允其今朝罢朝。

    “朕还不聋,听见了。”

    他径自走到魏枝跟前站定,身披淡淡月色,竟被衬得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只是开口时,仍是不容置喙。

    此时,他们一人背着光,一人藏匿在对方的阴影之下,不过相距半丈,却又好像咫尺天涯。

    …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官,却在新帝登基当日,莫名其妙被撸去了官职。上书新帝未果后,更是气的当场昏厥,一口气吐了三桶血 ,至此一病不起。

    他依稀记得,那一日,陛下自朝中归来,亲自为其奉上召书,招他为相。

    魏枝垂下眼睫,五味杂陈皆化作一声叹息,胸腔之中的阵痛与窒息,让他久久不能入睡。

    柳忠听清了话中的怒意,赶忙跪了下来:“是奴才方才口误,望陛下恕罪。”

    “魏枝……”

    他能想到那人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清楚此举怕是又要惹得那人发怒,可是有些事,从来都是不得不为,别无选择。

    原来满腔才华抱负,皆是自己一厢情愿,深宫凄凄,岁月重重,才是他江桐真正想要的。

    “魏……”

    江桐自翠竹疏影下步出时,面色沉郁。

    柳忠跟了江桐多年,如今爬到这总管太监的位置也并非偶然。他听这语气便知主子还没消气,隐有牵连自己的意思,于是神色愈发恭顺起来。

    院中起了阵风儿,吹得竹叶簌簌作响。

    ……

    早在他摔折子时,殿内侍候的宫女太监便极有眼力见的跪了一地,听了这话,此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江桐身着常衣坐在桌后,一只手撑着侧脸支在桌上,另一只手徐徐翻着桌面上的折子,神色不显。

    柳公公自外殿而入,他许是闻见了殿内的动静,随后端着一盆清水,侍立于魏枝身侧,轻声恭敬道:“魏相,您既是醒了,便起身洗洗身子吧。”

    直到,殿外传来一道掷地有声的男声——

    在这寂寂深夜,在魏枝长久的沉默中,江桐眼中的光渐渐熄了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指尖无意识磨搓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目光轻蔑,仍旧是人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江桐身形微滞,再开口时,语气已染上了薄怒:“老师只顾天下人如何看你,却不顾朕如何看你?老师宁愿听得外人污言秽语,也不愿听朕肺腑之言吗?!”

    柳公公知意,应了一声是,却又头皮一紧,小心伺候,便一手掺扶着魏枝的右臂,怎知魏枝双腿无力,一脚踏空。

    此一国之相,从始至终 ,本就不是他魏枝的。

    锦绣绸缎,云雨巫山,昨夜种种已记不清晰,唯有喉间那颗被强行喂下的苦涩犹新。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树上百花争艳,暖风拂兮,落了二人一头一身。

    魏枝的目光落在远处毫无动静的殿门上,心中发沉,恍然觉得又会是无功而返。

    “这些我岂会不知!”

    魏枝见他起了怒意,急忙起身后撤半步,又跪地行礼:“陛下明鉴,您初登帝位,此时绝不宜无故换相。先丞相在朝中积威已久,此时骤然替下,群臣口诛笔伐,又当如何平息?”

    果然,江桐默了一会后,便松了口:“退下吧。”

    更深露重,殿中仍是灯火通明。www.wuyoushuyuan.com

    “陛下!江山不能断后啊,您要是有了断袖之癖,我大景便会社稷难安啊! ”

    魏枝步步走来,先入得学士,又得器重教导江桐数年。他的满腹经纶和口才心性,便是那些同他深有嫌隙的朝臣也是认可的。

    虽说他能揣测八分圣意,可毕竟还剩两分。那是天子的喜怒不定,也是下臣奴才的一念生死。

    魏枝心如死灰,他抬眸,凝望着寝宫内四四方方的平棋。

    朝臣这几日正纷纷上书为这位先丞相鸣不平,言辞之激烈,辞藻之繁复,着实是拿出了看家本领。

    魏枝跪在竹园的青石板地上,微风浮动下,摇曳竹影斑驳落在他肩头,随着他微低的眉眼,映出几分萧瑟来。

    他想要唤出他的名字,却又在唇边一转,换作旧称:“老师,不要同我生疏好吗?”

    “请陛下废去罪臣相位,以免朝堂人人自危,百官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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