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深情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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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她旁边的周知知也同样脸色很不好，一样是彻夜未眠，她双手交握着，眼睛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灯。

    我们都一样，再多的恐惧、害怕、难受，再大的心理压力，也必须坚守。因为我们是医生。

    “傅先生，天气开始变凉了，你可千万要注意，别着凉啦！”护士小姑娘轻声细语地叮咛。

    周知知抱着姜淑宁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因为刚才的这个噩梦。

    云深，我一直在同事与病人面前，表现出镇定、冷静，以及乐观。可是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非常的崩溃，外界谈论起，看见的永远都是一些冰冷的数据，死去多少人，伤亡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迫逃离家园流离失所，可我们却是每一天都在亲眼目睹着这些死亡，这些伤害，这些似乎永远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苦难。

    很多次她值夜班，趁夜深，他睡着后，她走到他病房外面，透过门上窄小的玻璃望进去，其实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她总觉得，自己见过他了。

    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呢？

    她伸手握住姜淑宁的手，两个人看对方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担忧与忐忑。

    我知道，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很多同事，国际志愿者与本地的医生们，都在承受着这些心理压力。

    等他拨到第三遍，leo才接起电话，他说：“我没记错的话，中国现在应该是深夜吧？”

    她沉默一会，然后转移了话题。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李主任走出来，他摘掉口罩，取掉眼镜，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没有跟他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请你帮我打听下朱旧现在所在营地的电话，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如果不方便通话，就给我地址，我给她写信。”

    由于安全情况恶化，我们被迫停止了伊拉克东北部tikirt的医疗工作，整个营地撤离，大部分同事退回临近的流动诊所待命，我与司朗，以及一名护士、一名后勤人员，一起被派遣前往叙利亚阿勒颇地区增援，那里的医疗情况十分严峻，尤其需要外科医生。

    傅云深被推进手术室时，朱旧写给他的所有信件与她送给他的那盆薄荷，在他的强势要求下，一并被带入了手术室。

    他问：“你怎么忽然来了？还有，我一直打你电话，你不接，也不复电，怎么回事？”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接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写信。

    他本想出院后再同她联系的，可他做的那个可怕的噩梦，让他在看信时心里浮起的不安感愈加浓烈起来。

    最后leo说他去打听，可等了十天，他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打电话过去也总是无人接听状态，他留言让leo给他回电，也一直没有回复。

    我会需要你多久，就像岁月需要年复一年的四季。}

    她曾说过，人生如此短暂，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意外在发生，如果彼此相爱，就不应当把岁月都用来错过。

    而他，沉睡在梦中，永远也不知道，一墙之隔，一个女人克制的爱，与百转千回的心思。

    当他看见信中她写到那边的安全情况恶化，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里忽然就涌起一丝不安。

    同一时间，远在伊拉克边境营地的朱旧，正将头一个夜晚写好的信，交给信差。她投递完信件，打包好行李，在这个上午，与同伴一起乘坐越野车，出发前往叙利亚阿勒颇地区。

    他正坐在窗边，窗户打开着，黄昏的风从外面吹进来，趁他愣神间，将他摊开在手上的信纸轻轻地吹起，落在了地上。

    “谢什么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护士小姑娘欢喜地接过巧克力。

    护士将昏睡中的傅云深推出来，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没有像姜淑宁那样扑过去，而是悄悄退后两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从她身边远去。

    有个本地女同事跟我说起，她晚上睡觉时，闭上眼，总会回想起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时痛苦的模样，那些断肢、鲜血、破碎的身体……这个年轻的女医生才二十出头，去年刚刚从医学院毕业，她说她这一年所做的手术，接待的病人，也许将比她一生的从业经历都要多。她告诉我，等这场战争结束，她也许不会再从事医疗工作。但现在，她会坚持，也必须坚持。

    他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时，她这样向上天许诺。

    他这一生，最温柔的时光，都在那些记忆里了。

    leo沉默了一会，问他：“为什么忽然想要通话或者寄信？”

    朱旧

    那时傅云深已经出院了，看见家里的阿姨领着leo进到他房间时，他非常惊讶。

    她信末尾的落款日期，正好是他手术的头一天晚上。

    姜淑宁坐在椅子上，神色十分焦虑，她的脸色苍白，黑眼圈浓重。昨晚，在她听到李主任说，这场手术比较复杂，比从前的那些手术风险都大时，她的心就一直提着，一晚上都没有睡。

    他抬头望向窗外，不知不觉，又一年立秋，凉风乍起，吹起泛黄的树叶。

    我知道，大家有点故意想喝醉。因为就在头一天，我们得知一个令人无比悲痛的消息，我们的一名同事在飞往澳洲参加医疗会议时，在乌克兰上空飞机遭遇了袭击，不幸遇难。

    手术室外。

    “谢谢。”他回以微笑。

    她想起小姑娘临走前问她的话，知知姐，你怎么不亲自去看傅先生啊？这不是第一个护士这么问她，这些日子来，住院部轮值的护士们，只要分到负责傅云深的病房，都得到过她的拜托，请她们帮她看看他的状况，再如实地转达给她听。有时候，明明分到了她自己轮值，可她都会拜托与同事换负责区域。

    收到朱旧的第十二封信时，傅云深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快二十天。术后的调理与养护极为重要，这一次李主任坚决押着他住院，他对此也毫无异议。在他手术前，他就安排好了公司的事，他将手中的股份全部转给了姜淑宁，也辞掉了副总的职位。

    护士退出病房，她下到三楼护士间，坐到周知知的办公桌对面，说：“知知姐，我刚刚去看过傅先生了，他一切都好。”顿了顿，她说：“他在看信，是手写信哦，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手写信呢，真有情怀！”

    自此后，她会遵守这个诺言，到老，到死。

    昨天我竟然喝醉了，有个同事过生日，正好我们都没有工作安排，大家晚上吃饭的时候就热闹了一下。

    她可以不再见他，不再对他言爱，不再对他纠缠，可从儿时便开始的那份感情，经过二十几年的岁月，似陈酿，历久弥香，已经永远永远根植在她的心脏里，在她的血液里。这一生都难以忘掉。

    这样的感受，姜淑宁经历了无数次，过去傅云深每经历一次手术，她都要承受着这种巨大的煎熬。

    祝好。

    姜熟宁也问过她，为什么云深醒来之后，都不见她去看看他。

    小姑娘离开后，周知知掩上病历本，趴在桌子上，怔怔地发呆。

    然后，她靠在他病房外面的墙壁上，静静地站一会，再静静离开。

    他想跟她在一起，用所有的余生，不管漫长还是短暂，他都做好了笃定的准备。

    云深：

    “没事了。”他说着，伸手擦去额角的汗，这场手术，真的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还好，结果是好的。

    见信如晤。

    想念你。

    ——只要他平安无事，好好地从手术室里出来，从此后，我放手，不再对他言爱，不再靠近他，不再纠缠他。

    他的顾虑与执拗，在生死一线间，忽然就想通透了。

    承诺在她心里，重过生命。更何况，那是关乎他生死的诺言。比之不再靠近他，不再见他的苦，真的算不上什么。

    {我会爱你多久，就像存在你头顶的星星。

    其实我的酒量练得越来越好了，但我们喝的是本地土产的一种烈酒，不仅我，很多男同事也都喝得微醺，只有万年酒鬼季司朗一点事都没有，他这辈子大概都不知醉酒是什么滋味吧。

    直至第十五天，leo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迷蒙的眼眸中，是一片惊恐。他微微喘着气，伸手抹去额间的汗珠。等呼吸平息了一些，他取过手机，开机，然后拨了leo的电话。

    如果要离去，他想抛却那些不好的，只带走美好的。

    等在走廊上的两个女人，都狠狠地舒了口气。

    leo在他对面坐下来，神色严肃，他说：“云深，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你很难受。”他掩了掩面孔，深深呼吸，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早在半个月前，你给我打电话时，nt就已经与她的组织失联了半个月，包括她在内的四名无国界医生志愿者在进入阿勒颇地区时被武装分子挟持，生死不明

    周知知点点头，说了声谢谢，递给她一小盒巧克力。

    护士敲门进来，常规询问之后，见他坐在洞开的窗户边，便取过床上的薄开衫毛衣给他披上，又为他理了理盖在腿上垂落下来的毛毯。

    夜渐深，他睡得并不踏实，他在做梦，梦里是一片轰隆隆的爆炸声，天空下浓烟四起，大批大批的人在浓黑的夜色下仓皇逃离……然后画面一转，他看见废墟里，大片大片的鲜血下，一张熟悉的思念的脸……

    他必须确定她是否安然无恙。

    也因为，当他躺在手术台上，因麻醉而进入昏睡的最后一刻，他告诉自己，如果能够再次睁开眼，他就去找她，他再也不会推开她。

    可此时此刻，除了祈祷与等待，她们别无可做。

    不用担心我，我跟你说说话，心里舒服多了。

    生与死之间，有时候真的很近很近。而不同的结果，带给人是天堂到地狱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