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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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到大殿的时候他隐隐有些体力不支，大约流掉了半个身子的血，他也是长久未曾有如此一战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火红楹联，这本该是他重获新生后与爱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说：“是我对不住你。”

    “叔叔啊——”他挑眉道。

    缠斗间他似乎还能有空庆幸身上穿着的是夜行衣，看不出血色，也必然不会叫姜殷害怕了。

    他还记得倦勤斋的两年岁月，姜殷夜里总睡不着，怕黑，怕血。

    *

    柔勉之于姜殷有多重要，他最清楚不过。倘若这次柔勉再出事，姜殷必然再度被强拉入局再无退路，他必不能见此发生。

    裴晗立时心里大痛，沉沉的伤感压在他的喉咙处，刺痛如此清晰，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有一刹那他似乎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他明白多说多错，那日他本不该尾随她。

    他犹豫半晌，不知如何自处。

    那时他也睡不着，瞧见隔壁的姑娘蹑手蹑脚出了门，鬼使神差跟在身后。

    裴晗立于戚王府外不起眼的房檐上，看着姜殷藏身于墙外，却意外发现府内灯火通明，更有一众人马从旁门而出，所行竟然是往他们客栈方向。

    那一队戚王卫兵果真是去捉柔勉，且训练得当，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放倒，待到他回到戚王府时，变故已然发生。

    姜殷身手颇好，一时半会恐也不会有大碍，柔勉却是手无寸铁丝毫没有功夫，于是裴晗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也让他片刻后追悔莫及的抉择。

    戚王府卫兵不少都是真上过战场的，出手招招致命，且齐齐涌上，他多日未曾操练，手生不少，光是跨过第一扇门，身上便已然伤痕遍布。

    他立时便想起丽春园出门后尾随在后的两名仆从，脑海中片片细微线索瞬间拼凑出真相，想得从前晋王是如何挟持着柔勉任意拿捏姜殷的往事，他暗道不妙。

    她已是自身难保，腹部伤口中鲜血汩汩而出，淌在他身上时仿佛噬骨硫酸，疼得他五内俱裂。她却仍在说：要戚王活着。

    他从前一遭遭皆没能护住他，这一世若再如此，他真不知该当如何自处了。

    隔壁房间内早早熄了灯火，裴晗却难以入眠，只因知他晓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同从前毫无差别，他甚至还能依稀记起多年前那个迷蒙的夜。

    姜殷足足昏睡了五日，裴晗守在她身边，没有一时合眼。

    再后来发生什么，他有些不记得了，只记得姜殷一声冷冷的“够了”，他才如梦初醒。

    五日前，颍川。

    第三日后她伤情稳定，开始每过片刻便清醒一阵子，他越发不敢离开。他已经强撑多日，此刻仍犹如行尸走肉般守着，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漫天风雪，裴晗单衣在身，甚而不愿拂去肩头新雪，心乱如麻。

    可他究竟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温声道：“我在这，不会走的。”

    姜殷话音落地，裴晗双眼重重一合，仿佛被判了死刑。

    却原来，她依旧是不愿抛却往事的。

    裴晗坐不住，只得翻出窗外坐于房檐上，眼睁睁瞧着姜殷披上黑斗篷向外行去，新雪上留下两行薄薄的脚印，转瞬便被大雪掩盖了。

    如今姜殷已经知道多少了？他不敢问，更不敢去解释，他从前也设想过姜殷终于发现一切的场景，却并没想到会是此时。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活该。

    他颤抖着，把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想去感受她那微弱的体温，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些一般。就在他以为姜殷已经睡得安稳，想要走出去喘喘气时，姜殷忽然翻过手腕来抓住了他的手。

    屋檐上点点冰棱透亮如镜，衬出他赤红双眸。

    再睁眼时他双目中已经带了水色，却不敢再多言。

    明明没多看她一眼都心痛如绞，他却仍然自虐般守在她身侧，即便这般没有体温的陪伴根本毫无意义。

    报仇真的比命还重要么？至此他才终于相信，不杀了宁王晋王，姜殷是坚决不会罢休的。她看似心狠无情，却仍旧挂念着前朝旧事。

    姜殷看起来像是个不被主人爱惜的布娃娃，腰腹间鲜红的伤口衬得肤色苍白如雪。

    此刻离开也好，他想。

    更令裴晗担忧的是，姜殷这般计策，看似是想将自己摘出去，却实则是又一次站在了淳定帝的一边。

    那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一世一切却都不同。有一种不在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他心间不安。

    新的生命和新的春天绵延，他是不入轮回的长夜凛冬。

    他轻轻哄她入睡，又将她置于阶上。

    他心忧如焚，暗自祈愿戚王能做一回小人，留他的阿殷安然无恙。然而为保万无一失，他仍旧跟在了姜殷身后。

    裴晗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上多处化脓伤口刺痛难言，缓缓朝着门外踏去，心内想着，我还能去哪里呢？

    瞧见姜殷情状时他本以为自己会怒极，谁知却决定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心脏被生生挖出来，周遭血红一片，他此生唯一爱的人，被一病长枪贯穿，走投无路，刀抵于戚王脖颈。

    这句话他在心中藏了太多年，久到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歉意的来源。

    亭山一春一秋朝夕相处，多日以来一切如旧，他头一次回到梦寐以求的少年时期，甚至连那些碎如云烟的惨痛过往都极少想起了。他以为，这一世一切都好好的，姜殷甚至知晓一切发生的时间点，会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你少时与家父交往甚密，如今私下倒是划清了界限，但在陛下严重，恐还没那么清白吧？相救宁王之子，想必是早与宁王勾结，意图谋逆？”他语气轻柔缓慢，教人听不出暗藏的焦躁之感。

    要杀宁王晋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他便替她去做这柄利刃吧。

    这一切情状与金陵台那骇人往事诡异重合，裴晗夜夜梦魇，仿佛在此时具像化。

    “今夜之事，我劝你最好闭嘴。倘若圣上知道我还活着，又是藏身颍川半年岁月，会怎么想你呢？”

    他的四肢仿佛不由他自己支配，也感受不到身上疼痛，单觉着鲜血沸腾鼓噪，恨意炽烈清晰。敢动姜殷的人，都得死。

    五日后，阙京客栈屋内。

    他等着戚王悠悠转醒，一脚踩着他身躯，一手捏着他头颅。

    只见殿内一片寂静，没有姜殷身影，府门外重重卫兵把守，他心脏陡然一沉，已然撑不住面上神色。

    我瞧着她便是了，不让她看见，也必然不会露馅。他是这般想的。

    后来再回想杀入戚王府的经过，便如同雾里看花的一场水中月，模模糊糊看不清。

    他生生守了五日姜殷也未曾清醒，不过离开了片刻她便醒来。他高烧未退，心乱如麻，这才说错了话。

    人间岁月总是匆匆流去，行到山穷水尽处本该行兴自消，他却执迷不悟拖着一身疮痍冥途游走。

    爆竹声仿佛很像炮火，没有人知道他听过多少次这样的炮火声，有时午夜梦回，他也能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伴随着新岁的沉沉悲哀而来。

    裴晗只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他回身单手打横轻柔抱起姜殷，右手拖住戚王后领出殿，一把火点燃                                                了殿门长帘。

    若是站在姜殷角度，似乎是完美的两全之计，然而这只因姜殷并不了解戚王。裴晗却对这位叔叔的个性略有所知。

    姜殷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已经不会再为他的一言一句起波澜。

    他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然嘶哑，连道别的话都说得滞涩不清。

    裴晗最怕这种眼神，他分明站在她面前，她却又仿佛看不见他。

    倘若姜殷知道他是故人，他便彻底丢失了所有的筹码，彻底丢失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想再说一句，“我走了，你保重。”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姜殷提前告诉戚王今夜来袭这一计在他看来，委实是不靠谱极了。

    她睫毛微颤，似乎是想努力睁开眼，却依旧不大清醒。她双目眼神涣散，脸上神色冷冷的，冷调的声音有些渺远：“裴晗你不要走。”

    此时姜殷还未破门而入，他便待要起身去先解决了去抓柔勉那帮人，临了却又怕姜殷出事——戚王这般，恐怕是要演一出请君入瓮，届时姜殷只身进入，必然出事。

    戚王气得闭过气去，再睁眼时眼中已然没有方才倔强。

    《前夫给我收了99次尸》

    *

    戚王气得两股发战，张嘴欲骂，却说不出话来。

    不等戚王驳斥出口，他又道：“还有那丽春园的冯姑娘，若是没了你的庇佑，抑或是受你所累，会是如何的光景呢？”

    她总是一样，总是不肯放弃仇恨，总是不肯放过自己。次次如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心意。

    最初宁王不甘坐以待毙、决定奋起反击时便曾向戚王求援，这时淳定帝削藩之计昭昭，戚王必然朝不保夕，却仍旧严词拒绝——由此便可看出戚王愚忠，且刚正不阿，并不是会在知晓此事后仓皇躲避之人。

    客栈内松灯伴夜，裴晗静静立于窗前。

    他只得答：好的。她要做的事，他会替她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