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遥相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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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需巡遍城外大小山头。此前被剿灭的匪徒，若日后再发现漏掉的人头或据点，上峰还要对斥候问责。营中兵卒每日三班轮换，几乎有数月未曾休沐过。

    李瑛与柴绍帮忙收好桌席、灭了泥炉，亦向裴家二老辞别。裴夫人有些不舍，握着她的手嘱咐着常来裴府作客。两个小辈自然乖乖应下。

    柴绍这才重又入座，又被裴夫人打趣问：“你同我们阿瑛是天家赐婚，从前未怎么见过。如今也相处日久，你说阿瑛这孩子怎么样？”

    裴家二郎思及方才刚刚读过的诗文，不由叹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哪吒并不真正需要休息和睡眠，倒并不十分劳累。况且成为斥候不必正面迎敌，倒很合他心意。他并不怕杀人，但并不爱好杀人。此次下凡本是遵师命完成任务罢了，并不想无端背上人命因果。

    李瑛将一直吊在她颈上的小姑娘抱回车上，轻扶着她的脸郑重道：“过两年我便去晋阳看你。到那时，你可要长高些才好。”

    这评价倒是很高。柴绍忙起身谦逊道，“晚辈愧不敢当，但行忠君之事耳。”

    他面皮微红，半晌憋出一句：“自然是……极好的。”

    裴父举杯道，“今生与李兄得成知交，实乃幸事。望李兄此番脱出囚笼，可一展鸿图。”

    “……官人。”

    “老夫与令尊亦有同僚之谊，郡公亦是那时东宫右内率，实为忠勇之辈，”裴相公看着远处覆着薄冰的白河，目露怀念之色。

    小辈们也十分动容，亦举杯作陪。

    他们上了马车，与前往晋阳的一行人背道而驰。木轮缓缓滚动，将芸芸众生如棋子般推至海角天涯。

    李瑛似乎也觉得有几分趣味，并未出言帮他解围，只面色如常走到炉边，“裴三哥，我来温酒吧。”

    “你二人在天子脚下，更需谨言慎行，勿要辱没门风。”

    不仅这小国始终未被攻克，国内军费粮草耗资巨万，民心动荡，各地纷纷揭竿而起。齐郡驻军需要对付的便是这种叛军。

    “你小子倒精神，”那人蒲扇般大掌拍拍他的肩，“你不是日出前刚回来，怎么不去补眠？”

    哪吒便把手中扇子递过去，让到一边也捧了盏茶慢慢饮着。

    两人称是应下，李父又对柴绍交待：“切记珍重自身，若有万一，莫使自己身陷险境，速报我知。”

    李家离开京城已是深冬时节。www.jingmiao.me

    似乎凡人总是赋予别离诸多含义，哪吒想。因为他们无法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只能枯等鱼传尺素。百年匆匆，此身如寄。

    李瑛帮她拢好披风，“小心些炉子，别烫到。”

    马车刚停好，阿昭便踉跄跳下来，跑进亭子里扑进李瑛怀中。

    饥饿。

    “官人…您行行好…我家一旬没吃过米面了…”

    “阿姐！”

    此时此地，他们的依依惜别之情自然真挚。但甚至只需三五年，再见时他们或各为其主，或已有不臣之心，总免不了兵戈相见。曾引为知己的同伴，终有人将丧命于乱世烟尘中。

    哪吒攥着缰绳，突然想起千里之外滨海之畔的陈塘关。每当龙王任意施为呼风唤雨，那漩涡般卷动的海水将变成黝黑之色，吞噬大小渔船再将其撕裂。

    但他一直在斥候营中。

    李家还要趁天光亮时赶路，不能在灞桥耽搁太久，只能容许家人间最后叮嘱几句。

    半晌一架车马停在路边，原是李瑛和柴绍这一对新婚夫妻先到了。

    但他看得分明——

    裴夫人啜了口茶，笑着岔道：“今日是私宴，现下这孩子与我们都算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官样儿话教人惶恐？”

    翌年春，裴元庆从军入张须陀麾下，随其赴齐郡驻扎。

    ——

    但奇的是这回任务所指的地点多是村庄。他详细记下人口数目，一边思忖着张须陀的意图。

    但或许因为畏惧，他们很快又低下了头。

    裴相公慨叹道：“昔年你我同游渭水，两堤肩摩毂击，春风拂面，似在昨日。”

    那孩子迟缓地在他马前叩头，“…我的小妹…我爹说要把她换走…官人…”

    父亲、二哥并大哥大嫂一家也纷纷入座，席上顿时热闹起来。李瑛将温热的曲米春逐一倒好，众人举杯同饮饯别之酒。www.nianxuan.me

    只是叛军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令兵将不堪其扰，其中最劳累的莫过斥候营。

    另一边哪吒循着布条上的地点，由近及远逐一找去。斥候平日多在山中搜寻，毕竟山林多险阻，便于叛军隐蔽。

    “这可是张将军亲自安排的任务，到时候你可自去回禀。若被将军看重，岂非一步登天？”

    哪吒似乎没想太多，淡淡应下了。将那麻布卷好揣进怀中，便牵马出营去了。

    正是即将赴任晋阳的李家一行。

    哪吒恍然想到，今日也算他与李瑛，或是惭英，今生的别离。时日将近，他需去完成此次临凡的使命。而李家长辈不在，她多半也不会常来裴府作客。更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命运。

    东宫素来尊贵，但也如履薄冰。若有旁的子嗣效法圣上昔年夺宗，又或是圣意难测行废立之事，李家自然希望先一步得到消息，且莫让这女婿连带着李瑛也折进去。

    当世皇帝登基后，屡次兴师重兵征讨高句丽。高句丽国土并不大，但距王都十分遥远。兵贵胜，不贵久，百万之师所耗粮草之巨额也是难以维系的。况且高句丽多次佯降，将士准备受降时，对方得以喘息，遂出尔反尔。

    此时已近秋收时节，田间却格外荒芜，多是老妪和女子幼童埋首劳作。男丁大抵已入行伍，或是永远埋骨于高句丽的滩涂。

    他跪伏在地，露出后颈被日光晒得黝黑红肿的皮肤。

    柴绍也是聪颖之人，听得懂弦外之音。

    虽说是叛军，但多是走投无路的猎户农民组成，与山匪大差不差，甚至衣着兵器还更破烂些。因而张将军麾下精兵能十分轻易将这些叛军扫平。

    阿昭用力点头，顺便把眼泪擦在她衣袂上，倒使她哭笑不得。

    “今日虽无柳岸风雪，恰有昨夜落雪为我送别。但愿，万勿相忘！”李父眼眶微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家自然也阖府前往灞桥，送别世交友人，在路旁亭中设席饯行。

    他驱马行过阡陌，清脆啼音引来众人目光。马匹是十分稀有的资源，除了军营，寻常百姓几乎无人养得起。

    在他即将行出这村子时，有个孩子拦在他马前。他的双颊干瘪凹陷，双眼显得格外大，甚至怕那对眼珠从眶中掉出来。



    又道，“柴备身有乃父遗风，老夫看年轻儿郎中，你很好。”

    昨夜恰落了层薄雪，今日风并不大，但仍十分寒凉。裴夫人抱着手炉跪坐在铺好的席上，招呼正倚在亭边翘首愿望的裴相公进来坐。

    张将军曾于前朝征讨昆州羌族，大胜而归。今上登基后，其弟汉王因夺宗事曾起兵反叛，最终成功于并州平定，拜为开府仪同三司，已位近三公，品极文武。

    他对哪吒挤眉弄眼、徐徐诱之。这话虽然不错，但只有半截。若是在将军面前失仪，自然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同李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小婿明白。”

    “如今儿女们也已各成姻缘，”李父也是一叹，“实在是岁月不饶人。”

    裴夫人正絮絮说着也该为自己小辈张罗婚事，远处数驾车马驶来，拖了不少箱笼随行。有人远远便自车内将轿帘卷起，挥手向亭中人示意。

    甫一从军便能在张须陀手下，想来裴相公也不免在背后出力。或许正因如此，哪吒察觉到这位张将军对自己十分不喜。

    “嚯，那你便替我再跑一趟吧。”百夫长丢给他一块卷成细条的麻布。他展开细看，上面潦草写着齐郡几处地名。

    那些仰望他的人眼中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欲望——

    她回望着自己。

    二人一一见礼，裴夫人亲热叫李瑛坐在自己身边，问她这一个月来可习惯。

    百夫长看着那瘦削背影，拽着胡子嘀咕道：“这小子…到底是奸是傻？”

    两位长辈促狭地笑个不停，连埋首在书卷里的裴二郎的暗暗笑了。

    裴二郎拿了《昭明文选》的一卷，借着雪光认真读着。哪吒支颐在小炉边摇着扇子，酒盏里温着曲米春。

    这人性情爽朗，只是过于自来熟罢了。哪吒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只说：“不必。”

    斥候外出和归营时间各不相同，因而没有统一的用饭时间。他去伙房拿了几块干粮，掀帘出来正撞见一个魁梧络腮胡大汉，正是斥候营百夫长。

    世家子弟大多有习武基础，初入军营适应后，便会分在各营轮转，三月后固定在最适合的营中承担军务。

    他们目送着一行车马远去。半晌，裴伯父悠悠叹了口气，将多余的酒盏一个个拣在铜盘里。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如同天命莫测的顽笑。

    这孩子从未和她分开这么久。如今即将出远门，恐怕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自然更是不舍，赖在她怀里不肯独坐。

    行出近百步，有人掀帘回望。裴父裴母正踩着脚凳上自家马车，二哥收拾着带的书卷，无人远眺。何况常人目力不及，几乎不会注意。

    一众惨淡心绪中，哪吒捏着酒杯微微出神。

    天家将李府女郎赐婚与东宫属臣作配，便隐有牵制之意。李府眉头微皱，向女儿新婿嘱托道：

    柴绍与裴家此前并不相熟，因此更拘谨些。但同在朝中为官，总归与裴相公多有照面，也能如常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