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 时去端足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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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晟抖一抖身上深赭石色袍服，端严方正持杯缓缓起身，朗声道：“今日是小女及笄的喜日，承蒙各位贵客赏光相聚，欢乐无极。然凡事终须留有后福，今日散去，明日又复明日，愿列席之人，日日皆得长乐。”

    她由唇齿，到双手，直至全身，都开始无法控制地瑟瑟抖动。她猛地一下跪倒在地上，抱住双膝，将头埋在手间，从心底发出无数低沉而悲怆的疑问。

    她突然警醒才明了过来一件事情，自己实在太过可笑，如果那只是个梦，甚至只是前生，她凭什么就认定赵元霑要在今日与她订亲呢？为何今生要与前世一样？

    何令儿不说话，埋头在枕衾中。

    这一席宴饮，从酉时末斜阳落金时便准备起来，客人络绎而至，直至亥时末，已是乌夜沉沉，酒菜狼藉被撤了下去，又赏了两轮歌舞，仍是没有王公公的身影。

    何令儿嘤嘤低泣“七郎……我，我再也嫁不了，再也嫁不了了……”

    夜色浓重，何晟作为席上主人，数次以目示意何令儿，却发现她只是木然与人应酬交谈，丝毫未曾理会他的暗示。何晟心下不悦，眉心深深涌起一道皱纹，即刻又自省自己这样万一被他人看见，有失礼数，换上一副平静面孔，将焦灼和疑惑压在心底，准备宴后找个时候训诫训诫女儿。www.mingyan.me

    这一晚如同梦中，来往的亲眷好友如同金梁桥下的游鱼一样络绎不绝，欢歌笑语好像紫宸殿上的浮云一般聚了又散，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轮转奉上的菜肴精美可口。

    至于陈留王赵元霑，他与自己更早已目成心许，互有默契。

    她知道何令儿心悦陈留王，立时便想到了他身上。但是这时她提起赵元霑，更触动了何令儿的心事，哽咽一声，泪水流的更急。

    赵元霑似什么都不知道，觉得何令儿与平日有异，疑惑望她一眼，依旧如平素般温润可亲地笑语道：“过两日我便来看你。”他在随身小厮的搀扶下上车，隐没在黑峻峻的夜色之中，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一直远去，远远地，轻轻地，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金碧辉煌的富贵官家气象渐渐黯淡，宾客们一个接一个的告辞离开，何令儿茫然说着话儿，将宾客送出门外。唯独在赵元霑辞别时，她嘴唇抖动，无声地翕动开合了几次，感觉就像沉闷天气中浮上水面濒死的鱼儿一样。

    何令儿心想，只要赵元霑对自己情比金坚，他去对官家提及赐婚之事，官家自然是无有不允的，若是晚些赐婚，或许错过了三月初三那不吉的日子，他正好可免受这一剑穿心之苦，岂不是因缘天定，结了善果。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陈留王？

    笑语喧哗隐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寂寥，府内的琉璃灯和烛台一盏盏熄灭了，被来往忙碌的仆役撤下，何令儿只觉得寒冷彻骨。

    玉翘惊惶：“小娘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说这样不吉的话。”

    也是呵，这一世虽与梦中有些微差异，可是自己所作所为改变，不正是为了让这一世的前缘后果与梦中不同么？何令儿细想近一年来，所做之事，所说之语，凡是可有可无，不涉重大的，皆是刻意改变，也或许是自己哪一日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举动，改变了些因果，便将婚事推迟了几日。

    大家衷心的欢笑起来，浮着琥珀光的犀角盏觥筹交错，叮叮铛铛的声音响彻在厅堂中。众人欢喜声震屋宇“日日长乐，日日长乐。”

    何令儿不答，眼睛死死盯住厅堂正中的矮几上一个半人高汝窑美人瓶，玉翘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要问，何令儿突然挣起，两三步抢过去奋力一推，那精美珍贵的汝窑瓷瓶从几上滑落，啪嚓一声，碎成一片片散落在地。

    何令儿径直掩面转头而去，玉翘赶忙跟上。

    何令儿茫然点头。玉翘扶着她缓缓起身，临出厅前，何令儿忽然止步，玉翘不知所以，搀着她拉了一把，疑道：“小娘子为何停步？”

    玉翘低声惊呼：“这可是府君的最爱啊！”

    难不成还要她一个闺阁女儿开口，去逼着别人娶她不成。

    故事依然按照原来的轨迹推进，何令儿的生辰如约而至。www.huayun.me

    不对，这不对！这个梦境的可怖和诡谲之处，似乎刚从黑暗中透露出一点端倪来，仿佛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露出獠牙向她凶狠地扑来。这种感觉在她心头一闪而过，模模糊糊地，抓不到，看不清。她只觉得全身好像浸没在冬日里江上的冰窟窿中，全身似乎有无数根小针在扎着，痛苦，麻木，憋屈，渐渐窒息。

    所以王公公为何还不来呢？

    何令儿缓了口气，强挺着抑制连珠串般坠下的眼泪，枕头被褥已经淌湿了一大片，接过玉翘递来的丝帕，擦拭两下哽咽道：“我前日做了个梦，梦见今日官家给我们赐婚，色色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可是，可是今日却……”

    玉翘又劝：“小姐，今日陈留王不是也在么，您看席上他的眼神，你们这般要好，这也……也没有争执呀……”

    就连汴京中芸芸众人也都皆知晓，她与赵七郎情投意合，过了今日，七郎便只是她一个人的七郎。

    随后来打扫的仆役只是扼腕叹息，别人自然不知道，那瓶中插的，正是陈留王上次亲手为何令儿择的插枝腊梅。

    低头一看，何令儿伸出一只原本柔嫩洁白的芊芊玉手死死抓住自己，因为用力过度，青筋凸起，指节全成了白色，她赶忙问：“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相府也依旧准备筹措席开芙蓉，金玉肴馔，歌舞娱宾，与梦中的各色形制一般无二。

    玉翘正欲再说什么，听到何令儿低低的说了几个字，仔细倾听“假不了，假不了……”疑惑道：“什么真啊假的？”

    王公公何时来呢？

    她脑海已经麻木，浮过一个含混不清的念头‘有人来收拾了，快些逃出去，回自己的闺房中，再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长长舒出一口气，玉翘拍着心口：“小娘子，我还当是什么呢，可吓死我了！”

    何令儿偷眼去看安然坐于贵宾位首座的赵元霑，风流眉眼，温柔瞩目，与梦中都是一模一样。

    几支原本鲜活的腊梅委顿在地上，和瓷瓶碎片凌乱混作一片，暗红血色隐约透出衰败不祥。

    何

    唯独何令儿一人并不安乐，傻傻地坐在当场，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何令儿泪水涔涔而下，一字不发。

    星夜沉沉，月华不现，良久良久之后，房中哭声才渐渐平息。玉翘竭力开解‘梦中都是虚妄，小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类的鬼话，对于何令儿是隔靴搔痒，水半点泼不进来。但她所说的一句话，倒是安慰到了何令儿心眼里，她说“你与陈留王这般要好，只要你二人心意坚定，婚事自然不愁。”

    回到房中，何令儿呆坐在床榻上，榻上堆着彩蝶戏牡丹的艳红锦缎绣被，并蒂莲花清荷的绣玉枕头，原本春意盎然，活泼可喜，此时却天地失色，处处透着凉意。

    才叫了一声，玉翘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被大力攥住，痛入骨髓，啊地一声，第二句便没叫出来。

    何令儿站在已是空无一人，只剩残酒空案的厅堂里，自万般寂籁中，隐约听到一阵轻轻地‘咯’、‘咯咯’声。

    今日玉翘跟在门外伺候小娘子，看她失魂落魄回了厅上情状不对，赶忙几步跨进门去，欲将何令儿扶起。一扶之下，才发现她筋骨瘫软，双目失神，几乎晕去，赶忙呼喊杜管家“来人啊！小娘子晕了！”

    玉翘憋了许久，终于疑问：“小娘子，今天是您及笄大喜的日子，老爷这般疼爱，为你特特请了这许多京中的贵宾来，旁人想也想不来的福气，还能有什么伤心事？”

    玉翘不敢再叫人，又劝了许久，什么也问不出来，无奈道：“既然小娘子不许叫医官，也不许惊动府君，那咱们先回房去休息，或许明日便云开雾散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思索片刻，她又拍着胸脯道：“你放一万个心，陈留王……陈留王他对你上心得很，不会有假。”

    何令儿心中掠过一件旁事，梦中那一世自己的吉服总觉有不足之处，小女儿的心思，眼里揉不得沙子，出嫁时的大礼服必是要色色完美才好。

    再拖下去过了亥时，便太过失礼。

    何令儿却食不知味，耳不闻乐，整个人神思飘忽，如同悬浮在空中俯瞰着这一切，只觉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究竟有什么亲朋好友上来祝过酒，和自己说过什么美好祝福或是叮嘱问候？是否又有人看出了自己的神思不属，飘来疑惑的眼神？父母殷切地和各路同袍亲眷推杯换盏，自己是否太过失神，露了痕迹？

    这一次梦后重生，何令儿偷偷地早让玉翘去定下了最出名的几个绣娘，让她们将锦缎金线材料，早早的准备起来。

    连平素木讷的林夫人都借着机会凑过来，低声问：“令儿怎么了，有心事？”未等她回复，又自顾自叮嘱道，“这许多重要宾客都在席上，莫要失了礼数。”便去忙了。

    只是有一点些微不同，何晟和林夫人在及笄宴的前几日，并没有像何令儿梦中一般，前来探问她的心事，是否愿意许婚陈留王，提前预告她的婚约。

    阿耶自然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何令儿想，他一定可以为自己做主。

    她想说些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呢？

    何令儿期盼的眼，多次望向这偌大华丽相府金玉满堂的厅堂门口，也终于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出现。席上宾客都已呵欠连连，似乎有些不耐。

    可良久良久并没有人来，她才发现，那并不是脚步声，而是她自己嘴唇抖动，牙齿相撞发出来的声音。

    玉翘素来随在何令儿身边，算是她的知心人儿，惊诧何令儿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两人谁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