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 时去端足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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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令儿想一想，犹嫌不足，又去亲自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盒西域进贡而来的迦南香粉，在耳边，鬓后，袖口一一轻点，再将身上的香包换过，才觉妥当。

    不知不觉竟距离城门已有些距离，何令儿‘啊’地一声，既感意外，又怀着一丝娇羞，她今日最重大的疑问还未出口，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知是否应当立即回转。赵元霑看出她心思，温和道：“今日难得见郊外夜景，不如我们随缘随喜走走，待夜深我送你回去便是。”说着，嘬唇作哨一声，竟有一匹黑马四蹄掠地而来，何令儿又惊又喜，还未开口，赵元霑已翻身上马，将她抱在身前，两人疾驰而去。

    二人携手行走在人群喧嚣中，听着糖人的叫卖声，两旁街市中传来的丝竹乐声，何令儿心想，平素只是埋首于相府这父母建造的象牙塔中，就像一座坚实又缥缈的城池，稀少见得人间烟火，平凡喧嚣的热闹景象。

    京中仕女当时正盛行戴冠之风，将青丝束起为鬟为髻，再将冠约束在发顶，倒也利落别致。

    月光本没有温度，何令儿却忽地感到一丝凉意，想是夜深了罢。

    那父亲只普通布衣打扮，孩子身上大红的落花缎袄却新鲜炫目，显见是为过节新制的衣裳，手里擎着一个明亮的兔儿灯，喜喜欢欢地蹦跳着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发出呀呀之声，看去不过四五岁光景，玉雪可爱，那父亲在后面紧着追随而去。

    何令儿柔柔低下头，轻轻唤一声，似是惆怅，又似疑问，“……七郎。”

    “清商谱能重见于世，实属罕见。此曲源自商乐，又经礼乐署多番增补，可为国礼乐舞，亦可为重大庆典之舞。女儿家练了此舞，既不得展露于行家眼前，又不可亵渎于贩夫走卒所见，想来，或许一生也只能对一人，既相酬知音，又不韪礼数。”

    这一世她情不自禁待赵元霑亲近了很多，这种感觉是在每一次见面，每一次来往中不自觉体现的，她纵然已经努力控制，但言语态度，却并非能用理智规范。多少次她曾心惊，差点将梦中事当了真，以为她和赵元霑已经成了亲，而忽略了赵元霑疑惑的目光。长此以往，她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反正最终是她的夫郎，中间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小风波而已。

    “你看那男子衣着破旧，风霜满面，多半是做什么苦力营生，看去家内必不富裕，而那孩子却养得白白胖胖，可见父母必定宠爱异常，他父母也应是恩爱和睦。或许……”

    二人出了胡商铺子，在街市上猜了一会灯谜，在一家铺子吃了口茶汤点心，又去听了歌姬响彻云霄的天籁之音，赵元霑轻轻摇头，感慨这歌声琴音皆比何令儿差得远了。何令儿听那歌姬倒是真有几分功力，但心上人对面说出来，就算带了殷勤恭维，也是喜欢的。

    何令儿突然惊觉过来，她一只纤手还被拉在赵元霑手中，惊诧他竟如此忘情，随即心下又泛起甜蜜，只要两人相知相许，又何须担心世事诡诈变幻。

    “那倒不是。”

    何令儿垂眸不语，提起裙裾，缓缓踏步入店。

    她平日衣着并不喜华丽出众，但今日却因为心里的一点念想，刻意打扮的艳丽了几分。出了风毛的银狐大氅之下，一袭水粉色的新制裙衫，将她的身段勾勒出窈窕玲珑有度，衬着娇嫩白皙的容颜上增了几分颜色，再让玉翘细细地梳了个九曲飞仙髻，以玫瑰胭脂点了梅花妆，红唇亦是娇艳欲滴。

    提到清商谱，何令儿欢喜起来，忽然福至心灵。

    何令儿羞涩一瞥，赵元霑今日身穿杏金色云纹缎衫外披黑色大氅，既有伴驾的尊贵精致，又显得潇洒不羁。平心而论，他的肤色数得上极白皙，和何令儿差不多，放在男子身上，几乎显得太苍白了些，他眉目清润温和，平日看来有几分文弱，今日着了玄金二色，显出皇家贵胄的庄重天威，与平时气度又自不同。

    若能携着心爱之人的手，沉浸在这温暖的人世间，那才是此生所求。

    何令儿心想，难怪汴京的百姓都将他比作了潘安宋玉一样的人物，敬他如仙。www.mingri.me

    她适才在集市间已经百般费计，想提起二人婚事的话头来，她这一世脑子鲜活了不少，平日里应对交际也算游刃有余，虽说不上口才伶俐，但借古喻今明敲暗打的例子多少也能想出几个，奈何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今日

    赵元霑平缓明朗如澄湖的眉目露出困惑之色，随即淡淡笑道：“妹妹是相府众人宠爱的千金，事事顺心，怎么今天却为这几个路人忧伤起来，想是何相又给你什么规诫了罢。”

    “那是自然，如此稀世奇珍，自然要妥善珍藏。”

    她真正想说的是，她已许久未曾有这般的轻松快乐，但她不能出口。

    上一世她拒绝赵元霑的礼物相邀，如今想起，心中难免有些愧疚，这一世便觉那些闺阁淑女的礼数都并非要紧之事，赵元霑对她而言，已不是远在天上云端的仙人，而是掌中珍、枕边亲，是既可依靠，又待拯救的少年情郎。她实已疲累不堪，承担了太多，几乎如绷到极满的弓弦，只觉马上就要断裂，实在盼望能够有人依靠，有人解意。

    汴京中无论是豪门权贵，王孙贵胄，还是平头百姓，素衣草民，都在这一日晚间要出门来，看火树银花，灯火通明的不夜天。在暖融融的万盏灯火人声喧嚣中，大家要吃糖人，看戏法，猜灯谜，要听大街旁早早竖起高彻云霄的凤楼上，京中最美最有名的歌姬一曲高亢行云，清澈的声音穿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去，让他们一年都难以忘怀，又盼着下一年的新曲。

    何令儿顺手拿起案上刚换下的香包掷过去，玉翘说话时已向门口挪了几步，扶着门框，看到何令儿动作，手疾眼快一把将香包接住，露出梨涡一笑，转头便跑。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柔和洒落遍身，清寒沁骨，伴着蹄声嘚嘚，何令儿只觉四周的暗色树木如烟向后方闪去，黑影潼潼中不知身在何处。

    何令儿本已有三四顶，但看着赵元霑亲自挑选了一顶嵌翡翠的金丝莲叶八瓣冠，配上同样金缕镶翠的冠针，郑重交于她手上时，她仍欢喜接过收好。

    何令儿见赵元霑神色似有不虞，温柔甜笑道，“我连教舞老师都未曾告诉呢。”

    见何令儿想得出神，赵元霑眉间隐隐划过一丝疑虑神色，轻咳一声：“妹妹想什么呢？”

    何令儿低头微笑，心中安慰，赵元霑说不用忧虑，世上便没有事情需要忧虑了。

    何令儿坐在马上，感觉背后男子的暖意透过厚厚狐裘传过来，她耳朵根都红了。

    何令儿犹豫解释，又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只是突然想，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何令儿嫣然一笑，望向他无暇的俊颜：“没事，看着这袨服华妆，千家灯火，想起前人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真是贴切眼前所见之景，让人喜欢。”说着，眼神飘向一对从他们身前走过的父子。

    两人缓步走过繁华街市，赵元霑忽地驻足，面前是个胡商开的首饰铺子，有不少新奇弄巧琳琅炫目的玩意儿，他似乎想起什么，带笑问：“妹妹得了清商谱，可有妥善收藏，勿让他人知晓？”

    玉翘偷觑一眼，仿佛懂得何令儿心意笑道：“小娘子要称是汴京城第二美人，绝无一人敢称第一的，这样的天仙美人儿，陈留王一见，肯定就……嘻嘻……”

    在前一世，陈留王似乎也曾相邀何令儿去上元观灯，赏月祈福，但当时的何令儿心想婚期已定，未婚夫妻此时见面于礼制上说不过去，难免显得不庄重，林夫人亦时常耳提面命地要她矜持避着陈留王远一些，便拒了他。

    这一日，官家照例是要带了皇家众亲眷去德正门上观灯的，待他们散场，赵元霑匆匆赶到城西与何令儿相约处，已近亥时时分。

    歌姬的高楼正在城门口的要道一侧，赵元霑与何令儿缓缓一路行走，低低喁语，何令儿心中存了事，心思纷乱，只是随着对方应和，偶尔回应一两句话，突然抬头，却发现二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外。当时本无宵禁，更逢上元之夜城门彻夜不闭，周围人均是潮水般来去，竟没注意身边热闹人声渐稀，等到二人发现，抬头细看街边鱼龙灯戏百蝶舞的繁华景象，已然化为四际无人寂静。

    何令儿犹豫声音转低，“或许身在公侯相府，也未必能如这般……顺遂安稳。”说到最后，语声已渐不可闻。

    赵元霑蹙眉不解：“那又如何？”

    赵元霑眸中凝着月华光辉，柔柔地将何令儿整个人笼罩其中，那辉光似是无处不在，又似凝于一点，何令儿低头不动，感受着，等待着。

    修长皙白的手指划过何令儿腮边，为她将一缕垂落的秀发挽好，何令儿纤睫微抬，又马上娇羞转开去。

    随即话题转回何令儿之前的话，“妹妹说的诗后面还有两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月华也懂得随人心愿，必定心想事成，妹妹不必忧虑。”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www.chunquan.me

    赵元霑不在意地瞥了那两人一眼，见何令儿似乎心有所感，微笑道：“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都要上街来走一走，我们不妨随份从时，与民同乐也是好的。”

    陈留王今日未带侍从，远远便看到了何令儿，脸上露出极喜欢极欢悦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奔来，锦靴将街上尘土都踏得溅起，奔到近处，看清何令儿身上装束，果然脸上露出惊艳之色，粲然一笑，将何令儿的手拉在怀中：“等久了么，怎么手如此凉？”

    赵元霑薄唇抿起，停顿了那么一瞬，似乎有什么话被他咽了回去，等他再开口时，却还是平日一般温润无波的语气：“咱们进铺子里看看，选一只新鲜的花钿来配你可好。”

    妆点停当，何令儿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都觉有些惊艳不敢置信。

    “唉，给这妮子惯的，不象个样子。”何令儿叹息一句，又去对镜将鬓边的珠钗扶一扶正。

    这一次，何令儿却早早做了准备。

    你是那个人么？你愿意作那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