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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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响声，硬木砸在光洁的地面。

    医生和助手忙活完，趁麻药没退还不痛，黄瑶再次想去清洗，还是被阻止，因为伤口不能沾水。

    高启盛摸摸她的头，“因为这样做戏才逼真，让警察没话说，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需要休息。”

    心跳加快，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怎么会这么聪明，聪明到他必须若无其事地撒谎。

    “你觉得能瞒住吗？”

    酒店的高层，漫长的电梯，他一瘸一拐走得急，手杖来回更替得也急，打了胜仗的赢家要去迎接为他孤军奋战的战士。

    黄瑶分析着，“我在白金瀚听说，龙叔手下有人为了借钱吸毐，把十八岁的女儿都抵押了，那时我就想，这样的人真该死啊，爸爸一定不会这样对我。可人们都说，哪怕是好人圣人，染上毐品也会卖儿卖女，我想如果是爸爸呢？他一定不会这样对我，他宁愿去死也不会这样对我，所以我才猜，他必须去死的理由是不是因为运毐时不小心染上毒瘾，不想害了我。”

    发呆的人偶回神，看到他突然眼睛一亮。那孩子平时见到他总是很开心，那样的眼神他见过无处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正中靶心。

话、懂事、善解人意，愿意为了他对抗那么多人，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对他？他哥会，但他哥也会这样对陈书婷，他早就不是唯一。

    “瑶瑶！”高启盛抛开手杖冲上前，敞开怀抱接住她。

    往事重击，高启盛心跳一紧，“没有的事。”

    最初发现是黄瑶弹琴时，唐小虎对她比她对琴还专注，后来旧厂街肠粉店的儿子跟他干事，听说他们常去光顾，还有那年他们在昆山应该闹了矛盾，回来后一直别扭，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不戳穿。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他也不是黄瑶的唯一。

    京海夜色迷人，他站在高楼林立的群山之巅，向整座城市举杯，愉悦地将杯中残酒饮尽。

    今晚，当黄瑶决定离家出走时，就已经在他和唐小虎之间选择了他，看在这点上，他勉为其难不计较他们的过去，反正他已经赢了。

    总而言之，今天只是小试牛刀，他大获全胜，赢得十分轻松。

    黄瑶记得高启盛有洁癖，想先洗掉身上血污，他说不用管，放她到床上，脱下皮衣扔到一边，用被子紧紧包住。

    京海的凌晨，即使夏天也带着寒气，她是如何走过那寒冷的，漆黑的，带着伤痛的，随时可能出现危险的四个小时？

    高启盛拨开遮挡她脸庞的头发，拨开他们之间丝丝缕缕的阻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深沉、深切、深刻地看着她。

    他欣赏陈金默的冷酷、残忍，和对家人的付出，但那时他忍着剧痛，语气是讽刺的。

    他横抱起她，怕颠到伤口尽量走得平稳，腿上旧伤还是让他深一脚浅一脚，他前所未有地憎恨起自己的残疾，憎恨陈金默故意留下的提醒。

    电话啪地挂断，来不及穿外套，手伸向床边，差点没拿稳手杖。

    胜仗的庆功之后，高启盛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手机关了十分清净。

    黄瑶缓缓走来，“小叔叔。”

    黑暗中的沉默持续了三秒。

    陈金默最后把钢筋插进他的伤口，喘着粗气说，“阿盛，你害我女儿没有爸爸了，这条腿是为了瑶瑶。”

    奢华的酒店大堂，她像一个遍体鳞伤的难民乞丐，就这样出现在好酒好眠的他面前。

    冥冥之中，宿命环环相扣，黄瑶的腿伤是因为他，他的腿伤也是因为黄瑶。

    高家人都知道，陈金默是自愿顶罪，因为他哥对他有恩，当然也有被迫自愿的原因，毕竟那时唐小龙在香港。

    高启盛说，“带她上来。”

    高启盛掩饰道，“因为那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就用一个人换了我们所有人。”

    他们拥在一起，以彼此为支撑。

    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乖顺地躺在他的床上，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高启盛知道，刚才的话题让她想起了陈金默。

    但还有一个原因，只有他和死去的光头勇知道，陈金默是自己想死，所以才自杀式地献祭。

    脏兮兮的双脚踩在地面没有声音，脚伤和腿伤让她走得很慢，很艰难，他们相隔越来越近，仅剩不多的体力终于透支，她往地上倒去。

    所以高启盛隐瞒真相，并且在黄瑶突破千难万难来到他身边后，他决定必须永远隐瞒。

    “爸爸真讨厌，打伤小叔叔你，还丢下了我。”她用埋怨诉说着悲伤，“我知道爸爸知恩图报，但有时还是忍不住自私地想，他怎么能丢下我呢？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呢？小叔叔，你说为什么？”

    等待上升的时间，他终于了解到她经历了什么。

    单薄的睡裙外罩着唐小虎的黑色皮衣，不知经历了什么，皮衣已经破损，右小腿上全是血，狭长的伤口从膝盖蔓延至脚踝，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凝固的血迹黑红刺眼，原本白皙的双腿除了血还有泥污，没穿鞋的双脚同样被伤口和泥污覆盖。

    电梯门终于打开，他们回到房间。

    又是沉默。

    他们之间也有陈书婷，又是该死的陈书婷。

    酒店冷气太足，电梯里太冷了，他想把体温渡给她，怀中发抖的身体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陈金默不希望黄瑶知道他碰毐。

    还有唐小虎。

    弄脏的被单全部换新，黄瑶躺进干净的被窝，高启盛坐在床边守着，让她安心睡一觉，家里的事他来处理。

    事实上陈金默自首当晚，黄瑶就在香港听到了消息，杀人罪、贩毐罪，一个都没听漏。

    事情发生时她才十一岁，毫无威胁的小女孩，高启盛从来没有怕过，却在今夜被问及时突然心悸。

    黄瑶抬头，露出虚弱的笑容。

    陈金默安静许久后说，“那至少，别让她知道我吸毐，那东西太脏了，别让她知道。”

    “等我下去。”

    他接起电话冰冷道，“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他知道他们的猫腻。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应付警方做做样子就可以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伤害你。”她心疼道，“小叔叔，我替爸爸说对不起。”

    黄瑶察觉身边人的难堪，抱着他埋首在颈窝，轻声安慰，“没关系，小叔叔，没关系。”

    为了避开监控，只能走石子嶙峋的小路，穿过泥泞的水凼，踩过尖锐的金属，她衣着单薄拖着伤腿，不犹豫不停歇地走了整整四个小时，没有手机，没有钱，连鞋都没有，只有一颗想见他的心。

    他不怪黄瑶，她只是个孩子，唐小虎作为长辈应该负全责。

    这些年高启盛从来不提腿伤的事，其他人顾及他的自尊心也不提，此时他笑了笑没有回答，让她快睡觉。

    起床看时间，凌晨四点，还以为她四个小时前已经被抓回去。

    陈金默对毐品的憎恶说不定也向唐小虎透露过，所以唐小虎对那个混到黄瑶身边的毐贩如此愤怒，打起人来像打狗一样，不，他从不打狗，打的是一只不当人的畜生。其他心怀不轨接近黄瑶的人也会被收拾，但这次格外狠，底下人都怕那人被打死。

    医生终于赶来，查看后遗憾地说，伤口要缝针，会留疤。

    急促的座机铃声在黑暗中响起，打了胜仗的人被吵醒，好心情在起床气中荡然无存。

    药效渐渐过去，伤口疼得更加难以入睡，黄瑶捏了捏紧握她的手问，“小叔叔，你的腿受伤时，比这还疼吧？

    挂断，又响起。

    眼底涌上愁云，很快被掩盖，高启盛守着腿伤的秘密，再次催她快睡。

    这是他入股的酒店，前台有些结巴，“高高高董，有位黄瑶小姐说是您侄女，现现在要见您。”

    黄瑶默然，冷不丁问，“小叔叔，爸爸染上毐瘾了吗？”



    高启盛不会承认，陈金默不是不小心，而是被光头勇蓄意蒙骗才碰的彩糖，他原本不想这么干，怕这会使他哥的杀鱼刀变钝。可陈金默太不受控了，为了保护唐小虎竟然威胁要向他哥告发，他只能用彩糖来控制，陈金默想从那日趋强烈的毐瘾中解脱，所以不怕死，所以主动送死。

    黄瑶疼得毫无睡意，“你的腿因为爸爸受伤，我的腿因为你受伤，这下我们公平了。”

    一切都计划好后，陈金默提出最后的要求。

    陈金默杀光头勇时毫不手软，同时也怨他，所以才在做戏时那么逼真，用一条建筑工地捡来的钢筋打断他的腿骨。他不怪陈金默，毕竟是要为自己和高家去死的人，发泄一下怨气可以理解。

    “瑶瑶？”高启盛的声线颤了一下。

    前台小声道，“我劝黄小姐去医院，她非要在这儿等您。”

    前台紧张道，“黄小姐情况不太妙，我觉得先送她去医院比较好。”

    高启盛脸色阴沉，黄瑶拉着他的手说没关系。

    “小叔叔，我来看你了。”

    那个为了他抗争所有人的孩子，此时精疲力尽地坐在大堂沙发，孤零零小小一只，头发散乱，背脊佝偻，仿佛电量耗尽的人偶，脸色苍白，神情涣散。

    她实在太累了，身体疲倦不堪，精神却高度兴奋，今晚发生了太多事，等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很多事都会改变。

    私人医生在赶来的路上，又是漫长的电梯，手臂更加收紧，他要他们之间不留余地。

    “别让瑶瑶知道她的爸爸是个坏人。”

    把他右腿彻底废掉后，陈金默坐在一旁和他聊天，他们一起计算什么时候报警，商量说什么样的口供。

    高启盛叫了两个客服部值班的女员工帮她擦洗，换上干净的浴袍，终于忙完时已经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