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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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曲坡一战成名后，钟知微留在了缺乏将领坐镇的西夷，天子舍不得她，临行前切切叮嘱了许多话，钟知微也想早些回去，像以前那样，站在陛下的身后。

    可是皇帝手上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

    但对于师诸和来说，又哪里需要怕呢？

    禁军的武器对于才十三岁的天子而言，似乎太过沉重了一些，然而她还是将之稳稳接在了手中，就像是接过这片江山，接过许多人命运那样。

    天子耐心地指引着她，注视着她，钟知微清楚，自己能做到一往无前，是因为知道在身后的人是谁。

    事后回想，昭明元年实在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份。

    恍惚间，师诸和总觉得自己已经做过了类似的选择，青灯下，案牍旁，刚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冠下已经有了根根银发，他用力地刻着些什么，但书简中的字迹很快被呕出的鲜血所模糊……

    他直觉认为，天子眼里的东西，就是自己苦苦追索了无数次的答案。

    许多大臣出言劝诫天子返驾，最后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住在官衙中的天子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从容，甚至还颁布旨意，“授后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向所有人昭示了自己固守到底的决心。

    在禁军校官中，钟知微是一个不怎么起眼，也不怎么擅长与上官交流的人。

    由于前方战事不利，不安的情绪在城中蔓延。

    “师诸和, 建平人也，父母坐罪免职，少年时以读书习文为要, 稍长，召为都尉副将。m.mankewenxue.com”

    此时此刻，钟知微并未想到，自己这一跟随，就是一生的光阴。

    先是北苑之乱，紧接着，西夷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皇帝没等对方主动发难，先一步亲率大军，前往丹州上兴关。

    许多皇帝都有办完事后把干活的人丢出去平息其他人怒火的举措，参考天子列祖列宗的做事风格，对方的话，还真未必是危言耸听。

    钟知微随之披挂出征，她不止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同时也要负责带领铁骑营中的骑兵。

    师诸和早有预料，纵然再怎么拼尽全力，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答案，大抵也是得不到的。

    路已被他走到尽头，但尽头仍是一条死路。

    ——《后周书·师诸和列传》。

    到了那一天，他大约会选定一方诸侯进行辅佐，以此寻求自己心中的答案。

    昭明五十五年，钟知微逝世，谥为忠侯。

    那是一个雨天。

    ——《后周书·钟知微列传》。

    但如此也好，至少他能够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教训，告诫后人什么是错误的做法。

    那一日，钟知微率领骑兵出战，大破西夷叛军。

    师诸和知道有些心怀大志的官吏上任后，会努力打击豪族，为朝廷扩出些隐田隐户来, 但这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持久, 一旦主官任满离开后，那些暂时退让的豪族, 便会故态复萌。

    身死如何，名裂如何，他只是一个穷尽心血也无法在乱世中点一盏灯的失败者，然而天子却是正在冉冉上升的朝阳，是困惑者得以前行的道标，对方既然给了他一个答案，他又什么不能为天子而死？

    钟知微并不知道，在君主的心中，自己是一个足够低调也足够可靠的人，纵然她大多数时候时候都只是不动声色地待在一旁，但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能让人觉得格外安心。她做事认真细致，恪尽职守，对下温恤，对上忠勤，终其一生，都做到了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士卒。

    许多灰暗的画面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不见。

    抬头的刹那，雨声跟雷声都尽数远去，本来昏暗的光线无端变得清晰起来，在武将的眼中，面前的皇帝实在是过分文弱了一些，然而对方目光凛冽，神态间隐有崇山之峻，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年龄，只记得那股令人敬畏的气质。

    有当地世族与他商议不成，愤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冷笑嘲讽:“足下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身死名裂吗？”

    钟知微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算不上第一流的名将，她能够拥有这样堪称辉煌的战绩，完全是因为遇见了当今天子。

    跟友人不同, 师诸和早早认定，大周旧有的那一套制度，已然无法挽救这个世界, 这跟皇帝是昏庸还是贤明并无太大关联。

    *

    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

    她的水平当然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家世血统都有缺陷的情况下，早早成为禁军校尉。

    当日西夷平叛之事传到师诸和耳中时，他固然钦佩，却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了解到，天子携战胜之威，夺台州田地以授民，并改了规定，被收缴来的所有土地都算作官田，不许私人买卖，被授田的百姓需要按照田亩数量缴纳税赋时，才有种从噩梦中骤然惊醒的感觉。

    师诸和常常在想，皇帝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内有温见恭，外有泉陵侯，小皇帝的位子还没坐稳，这个时候被对方关注到，怎么看都像极了炮灰的配置。

    丹州多雨，如丝的细雨化作黏腻的蛛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里。

    天下无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选择以身殉道。

    在钟知微六十四岁的那一年，她终于从边地离开，返回太康，天子亲迎出城，封其为太保，加食邑万户。钟知微推辞了大部分封赏，只希望能够去宫中再做两日禁军，像年轻时那样，跟随在陛下身后，守护她的安全。

    就在她照常戍守宫禁的时候，一个内官匆匆过来，准备喊一个人过去新帝那边。

    “校尉且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建平中人但凡对师诸和有所了解，大多会认为他是一个谦逊的人, 虽然到他一代, 师氏已经败落，但师诸和本人却勤奋刻苦, 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应有的学识与能力。

    钟知微那时并未觉得这个消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钟知微短暂地停留了一段时日，又很快离开——天子允准了她的请求，数年后，钟知微便贡献出了名垂青史的定北之战，自此之后，尽世祖一朝，北地都再没生过乱事。

    “是岁，知微先破乌流，再破罗嘉，扬威北地，获俘不可计，乃内迁至庄庆二州，边地由是而安。”

    他说是武将，却做了许多文官才该做的事。

    当今的天子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她有一双超越时代的眼睛。

    皇帝问过了钟知微的名字，令她跟随在自己身后。

    长兴十一年，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同时宫中风传，那位小皇帝还未在群臣前露面，就直接病倒，未必能熬到真正继位的那一天。

    更令人心寒齿冷的是，天下间连这样的官吏都不算多。

    她之前便已经因为宫中救驾，北苑平叛之事而扬名，如今更是声威大震，换做旁人，但凡能有上面功劳中的一条，都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几笔，可对于钟知微来说，这甚至不是她最出名的战绩。

    山雨欲来，人心纷乱。

    钟知微安静地走了过去，向天子行礼，然后按照要求，递上了自己的武器。

    少年时的师诸和跟他的同门师兄宋南楼一样, 都不想出仕为官。虽然属于世族中的异类, 但两人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师诸和总觉得, 这世道千疮百孔，早就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被点名的人就是钟知微——此时此刻，被天子召见未必是一件好事。

    钟知微就在左营中，一年、两年、三年地待了下去，不骄不躁地整饬着此地的军防，等终于有机会返回建平之后，已然在磨练中蜕变得沉稳干练的钟知微，又请求皇帝，将自己外放到定义，为大周戍守边防。

    宫中还有钟知微做禁军时的旧日住处，城内也有新建的曲安侯府。

    师诸和温和的态度下有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疏远与麻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直到奉命去东地平叛，与当地大族周旋时，才猛然察觉到，胸腔中跃动着的，是不知何起时重新点燃的明亮心火。

    大病初愈的小皇帝冲钟知微笑了一笑，接过她手中的佩剑。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1

    钟知微依言抬头，然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天子的样子。

    钟知微感到了一股昂扬的振奋。

    被派到东地后，师诸和花了大量的时间，以兵权为依仗，态度强横地拆除邬堡，并督促当地官吏清查田地，重新按照人丁授田，将税收制度按照西地的方法调整，同时不忘推广陛下的官学。

    长兴末年，师诸和冷眼旁观，听着宋氏的师长闲谈朝中局势, 静等天下大乱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