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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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小一条汾渊河当真是有龙王！

    这是他多年冰冷如灰的心内，忽然生发出来的一丝柔情，他不知从何而来，却不也能自制。

    故这少女必然得出自教坊，这也恰巧是百姓的心愿，哪户人家希望自家的女儿得此“殊荣”呢？教坊瓦肆便不一样，她们孤苦，她们狐媚，她们最适合牺牲。这正是他的图谋。

    九重天上九千宫，南方正位名南承。www.erpingge.com南承宫正是如今的火神殿，三百神官往来碌碌，主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这是昨夜你打的鸡，我一口未动，原原本本还给你！”裴郎越吵越像个稚子，倒是黎川越听越清醒，确觉得自己不在理，于是开口打诨，“这哪是原原本本？我给你的时候可有鸡毛啊！”

    第三日，他身着各处送来的衣冠，站在檐下，颔首谢过了院里的诸位。使众人心觉付出有报，流连不归。

    “我并非追你，是来讨回我的东西。”黎川本是想说她那把弓，但在裴郎听来就是在说她卷了黎川的东西跑路了。

    然而黎川回来，却对他满腔怨犹。他是要走的，东西还给黎川，就要走的。

    裴郎顺手接住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一接有些掉份，可再推脱就显得更加稚嫩，只得端着一份压着气性的稳重，捧着鸡，别过头。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上黎川胸口，她本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她明明早知道他会逃的，可此时此刻竟遏制不住地愤怒。他看见神台下掉落的一方帕子，显然是汾渊龙宫的物料。

    第二日，他替王涟作了一副美人图，正是大浪携之，丽之绮之。因她是现如今龙宫里唯一回过人间并留下传闻的那位教坊少女。

    他竟不告先行了！竟！竟是逃了！

    不是插科打诨，不是寻机逃避，黎川实实在在地脱力晕厥了。裴郎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黎川耍的花招，仿佛身体自己使唤着他在千钧一发之间接住了那个翩然飘零的白影。

    “你……”黎川本就有些惭愧，这个一下子更是内疚难当，“抱歉啊……我不该……”

    但城中流传要献祭少女，求龙王降雨的传言，这天旱便与他相干了。他开始图谋，于是，民间开始唱龙王，说河伯。

    黎川立在水中，站在男子旁侧。

    黎川喃喃，似怨恨又缱绻。

    他又想，跑定然是逃不过神仙的眼皮子，故而要黎川亲口答应才算稳妥。

    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胸中的无名之痛，大约是因为他眼见到：原不是苍天无眼，原真有满天神佛，原这天地不公，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匡正，亦从未怜悯众生。

    这一接，顿感手上些许热，月白袍子染了好一大片脏污。在这一番颠倒下，那黑球竟稀里哗啦地褪下些壳来，露出些许沁得油滋滋的桐油纸，一股勾引涎水的焦香瞬间流了出来。

    及至近处，只见一只晃悠悠的黄灯带着一串火把浩浩靠来。

    第一日，他院中抚琴，招来莺燕蜂蝶无数。往来攘攘，便能耳闻千音，是最快了解周遭的途径。

    终于，他看到了林子深处的隐绰灯火，他用力打了一下马鞭，马儿咴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等了一夜。用油纸包了烤得焦香的野鸡，饥肠辘辘地，等了一夜。

    细细的宫绦勒得他生疼，他轮换着几近脱力的胳膊用力箍着黎川，怕黎川也像他一样疼。书包阁

    “刚在火神殿许了愿，以为你听到就醒来了。”

    黎川只身闯入南承宫云池，无一人拦她。那是南承宫中一处岩洞深潭，温泉氤氲，其中一方石床，躺着的男子俊美无俦。他双目沉阖，浅唇含朱，仿若入眠，唯眉心一抹淡绯色焰纹，黯淡的毫无生气。

    从青天白日跑到月落乌啼，双腿酸涩，可他不敢停，他要再快些！

    她弯腰一把拾了起来，她要找到裴郎，因为……因为她的弓，还有她的乾坤囊被带走了，她要找回她的弓！对，她只是要找回她的弓！

    第五日，仍旧没有动静，读九天录，没找见黎川的详记。王涟见状，侃侃而谈，说黎川温和近人，对民众照看有加，时常救济河中势微精怪，甚至私出珍宝为姑娘们换好来世，汾渊河祥泰数百年。由此得出黎川是个软柿子的定论，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说完转身捡起地上刚刚正在捯饬的一个乌漆嘛黑的球朝黎川扔去。黎川当时就蒙了，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这个烧的黑咕隆咚的大泥球，心想不通这是什么娘们唧唧的撒气手法。

    可黎川倒下了，毫无征兆的，他却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住她，抱起她，带走她。

    黎川得逞，慢条斯理拿帕子细细擦手，想趁机缓一缓裴郎的脾气。擦着擦着，却发现这帕子上竟写着字，展开来看，“寻水饮马，殿下若归，稍候片刻”原来这帕子并非落在那处，分明是裴郎留给他的字条。他却看也未看，直接定了他的“罪”。

    少女感恩戴德，临行与他偷换喜服，匆匆逃也。这种赶制的喜服没有尺寸，便做得大些才能高矮胖瘦都装进去。

    是的，他不在乎，从十年前沦落教坊，他没有一日不想着逃走。

    果然，黎川来了。

    黎川不告而别时，他是要走的，可他没有。他有某种预感，黎川一定会悻悻而归。他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想让黎川回来见不到他，再次失望。他不想让那对神情黯淡的眸子更加悲恸。

    他见黎川往他身上盯，喝道，“别往我身上瞧，别说这衣物不是从你龙宫来，就算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给我穿的，我今日也不会演一出褪衫给你看！”他倒是没气糊涂，还记得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某位蚌精姐姐赠予他的。

    今年天旱，即使有些降水，但仍喂不活庄稼。他本也不在意喂不喂得活庄稼，以他在教坊的位分，如何也短不得他的饮食。

    黎川扒拉开油纸缝，看见里头焦黄的鸡皮。便想到裴郎昨夜分明说是饿得厉害，竟一口未动，可是为了等她……

    “你可知道，你若想要，我未必不会给你，何苦要……”

    对上的那双眼，微微弯着，下眼睑堆起一双明润的月牙，可眼眸中却渗出某种深海般的无恋，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生生刺痛了。

    那弓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故她一阖目便感知到了所在。只是一瞬，人已到达裴郎身侧。

    没顾得上滚了一身枯叶烂泥却依旧喷香四溢的鸡，裴郎搂着已经唤不出什么反应的黎川，足下一点跃然上马。解了腰间绕了多圈，打着平安节的宫绦，将死蛇般的黎川稳稳绑在自己身前。一手箍着她歪在自己肩头的后颈，一手拽着缰绳，修长坚劲的双腿将马肚子一夹。

    他并非真为了少女，他甚至并不在乎这少女死活，他往袖管里藏了匕首，预备落水之后，立即割绳脱逃。

    第四日，花下舞剑，更造声势。若龙宫后院门庭若市，黎川势必要管。

    一个清瘦的，面容柔和的女子掀了他眼前的软红。

    天亮了，他担心黎川回来时吃不上热的，又担心烤久了肉质干柴，于是跑去溪边用泥厚厚裹了，火堆里煨着。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图谋。

    他将已经分崩离析的泥壳剥开，就看见裴郎的喉头不可遏制地滚动了一下。于是趁热打铁往前走了两步，将油纸包裹递给裴郎，使出她求阿姐的那番可人劲儿，“哎呀，我手脏了，你拿一下。”

    “哥！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待她回到凡间那破败的道观，天已经大亮。院中无马，殿中无人，只剩下一抷凉透的火灰。

    “你竟……”黎川胸口随着中烧的怒火起伏，“你可知道，你若要走，我未必会拦你，你为何要不告而别！”她脱口说出来，当时未觉有何不妥。

    这忽然扣上来的窃贼帽子！裴郎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这一触更是收拾不住！伸手从怀里扯出乾坤囊，一把扔向黎川，“你的东西，全还你！”

    子舟选的马，到底是灵性，另一匹用不着牵，觉察自己被落下，自顾跟着他们跑。

    听闻黎川有了歉疚，裴郎一个白眼翻上了九重天，“殿下怎会有不该？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有罪过罢……”就在他斜眼过来看黎川的那一瞬，黎川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他选择沉默，沉默可以给他最大限度的转圜余地，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察言观势，寻求出路。

    “相传曾经有位教坊出身的王氏少女，得龙王宠爱有加，还曾送她还乡省亲，走时大浪携之，宛若潇湘仙女。”

    “坊中有少女，貌美又多艺，龙王最喜之。”

    第六日，下雨了，黎川为那座困他十年的城下雨了，是由活人的献祭换来的雨。他冲上旁人不敢靠近的听雨台，雄浑的灵力在他脚下游走，按理说他一介凡人，不该有感，可他感知到了。震惊之余，演下了早琢磨好的戏文。

    “还以为你醒了。”

    “殿下好没道理，不知究竟是谁不告而别。殿下既说不拦我，如今追来作甚？”裴郎听了这一通埋怨，自然没什么好气。

    马儿咴鸣一声，撒起马蹄子飞驰而去。这哪还是之前御马生疏的样子？

    按照计划，诓了她一同走人间。旁人陪同，即便如他所愿，起了恻隐，也不敢轻易放他，只有黎川有足够大的权限，也只有她最容易被策动。

    他没想过，他分明已经计划好了逃走，他分明从不计较旁人的死活……

    被选中的少女心知献祭便是去死，哭诉年幼，不舍亲友。他偷偷会了少女，大义凛然道，“我替你去便是，我本也不留恋这人间。”

    裴郎此刻正蹲在溪边鼓捣什么，听到动静回头看向她，见黎川脸上愠色，停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黎川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