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满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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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媪蓬头垢面，倚墙席地而坐，嘴里念叨着几句没头没尾的诗，一会求黑白无常不要把自己下了地狱，一会又拜元始天尊佑护自己，末了还要加几句佛号，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姨娘去后，沈临就成了无人管的孩子，府里的小姐少爷多的是，说是主子又能金贵到哪里去？

    当年沈萧两族之盛，可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两词形容，簪缨世胄，朱门绣户，大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家子，银鞍白马度春风，后来萧氏一夜败落，沈氏也荣华不再，沈家那样的盛景，她再没有见过。

    她又说到了沈临：“大小姐遇着小少爷您的时候，您正在池子边上玩，那池子是府里新挖的，打算引水种芙蕖花，挖的有些深了，那里面都是水，大人下去都得仔细着，更何况小少爷您呢，身边又没人看顾，大小姐赶紧叫来了人，把您给带到了一边玩。”

    老媪慌忙回话：“老奴是王婆子啊，曾在大小姐身边伺候过的！”

    他见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真的。”

    ＊

    沈烟没能给他求来恩情，忍了数日的眼泪蜿蜒在曲折泥泞的、长长的离别路上，她看见沈临呆站在青石板巷的尽头，长天阴雨，那光景她记了好多年。

    幼年时沈临偶有听府中老人提起过自己姨娘从前的容颜，说她眉眼之间尽是娇俏灵动，可当他看时，却找不出一丝她年轻时的模样，他想不到，这样暮气沉沉、终日缠绵病榻的人灵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怎么查到，当年你不但没有离开沈家，还做了当家主母身边的下人，在内院伺候？”

    他定定心，抱拳道：“多谢王爷对烬儿的照拂，请您告诉他，待下官得了空，一定去看他。”

    沈临：“……”

    他道：“就我所知，长姐当年已经与那时的中书舍人阮大人之子定有婚约，明明再过几日阮公子就要前来下聘换庚帖，可偏偏就在那时候阮公子出了事，先帝又正好在那时看上了长姐！”

    谢弈今日穿了件薄的荼白色圆领袍衫，腰间束玉带，洒金的折扇就搁在案旁，他一手饮着清茶，一手拿着话本，端的是一派风流洒脱。

    沈临捏了捏眉心，疲惫问道：“怎么了？”

    谢弈道：“这次前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些日子你没有来看烬儿，他有些想念罢了。”

    旧已经叙的差不多，沈临开口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他踏步走近，老媪一惊，慌张抬头瞧他一眼，脸上惊恐还未散去，就又化作了另一种表情：“小少爷？！”

    岳关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里面，你敢说没有你的手笔？！你偷窃成瘾被长姐发现，被她好生发落了一顿，便一直怀恨在心。你也知道父亲新娶的续弦也对长姐心有不满，又遇上沈家行至末路，为讨新夫人喜欢便献上了这么一昏招！”

    她尖厉的哭道。

    沈临听了一耳朵，不觉有些好笑，求的这样杂，这诸天神佛听了怕是也要头大。

    沈临由她哭够了，才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他冷声道：“沈家是没了，但你做过的事，总还有人记得，不要心存侥幸，即便你夜夜绣着她最喜欢的花，赎罪，不是念两句阿弥陀佛就可以的。”

    “你做了亏心的事，难道就不会夜夜寝食难安吗？！”

    王婆子浑身一僵，额上已冒出些许汗来，她干笑道：“小少爷是不是打听错了，老奴怎么可能……”

    沈临一见他便想起他们名扬天下的“风流韵事”，心中感伤不自觉散去大半，羞恼慢慢爬上了心头。

    沈临心神一震，倒是他忘了，前些日子暗中潜伏在北安王府里，日日都可以看见谢烬，却忘了谢烬不知。

    “您却不肯，非要去池子边，大小姐问您为什么，您说，小云要您等在这里，她去给您拿糕点，谁知道那贱骨头竟是偷偷跑去偷懒了，压根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就让大小姐给做主处置了……”

    看着沈临极力忍耐的模样，谢弈终于大发善心不再追问，怕再问下去，眼前这人怕是真会哭出来。

    谢弈要传的话也传到了，不再多留，只是走前终究没忍住，多提了一句：“近来京中物价飞涨，兵马司指挥不顶事，皇上怕是很快就要注意到了。”

    王婆子的后背早被冷汗透湿，闻言更是大惊，一下瘫在了地上，慌张过后她复又爬了起来，死命的抱住了沈临的大腿，哭的老泪纵横。

    “注①喜容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偿耗……”

    所幸他遇上了沈烟，受长姐的照拂，也算是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可惜就连这点好，他也记不太清了。

    沈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谢弈对他说这话是何意思，监管市集平抑物价之职全归兵马司一司，若说非要给锦衣卫加一个，也只是协理稽查，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几乎是从嗓子里吼出来的。

    直到死前，她还在念着江南。

    王婆子道：“是这样。”

    他望着车马远去，看着江南无边的细雨，姨娘走了，长姐也要离他而去了。

    谢弈也自知自己太过急躁失礼了，没再追上前去，又坐了回去，沈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正午日头晒的人满头大汗，诏狱里却一派阴凉冰冷。

    提起长安沈家，王婆子心里终究还是有点唏嘘。

    沈临尚还惊讶于他速度如此之快中，猝不及防被谢弈调戏了一把，他当即才反应过来，迅速退后几步，咬牙道：“王爷自重。”

    沈临脚步微顿：“你认得我？”

    沈临从不知他长姐入宫还有这样一段原由，她本可与良人相伴一生，又怎会无端把自己葬送在了深宫？

    沈临：“……回王爷，并无。”

    沈临确实记不得了，沈烟自江南去往长安，数年不归，一切仿佛都像沈临的一场大梦，关于她的记忆，都在一场高热里，给烧了个殆尽，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零散的、不甚完整的。

    “少爷少爷，老奴知道错了，您就饶了老奴吧！”

    他不再看王婆子，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诏狱，把王婆子的惨叫求饶全都远远抛到了身后。

    

    奴大欺主，不得宠爱时活的比下人还不如。

    “真的？”

    她话未说完，就被沈临打断了。

    蓦地他声音一顿，“沈大人这是哭过了？”

    王婆子不知他没头没尾的突然提这做什么，但还是答了：“是有老奴，但回府没多久，就因着冲撞了贵客被赶了出来。小少爷提这做什么？”

    沈临就是被留下的一个。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沈临道：“真的吗？”

    王婆子低着头，没看出沈临的异样来，她忘了害怕，絮絮叨叨讲起从前的事来：“大小姐是府里公认的心善，从不动辄打骂我们这些下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待在老爷为她建的绣楼上，边看着烟雨蒙蒙边做女红，说起来，大小姐的女红还是老奴教的，大小姐绣的幽兰花，可是要比老奴的还好看……”

    谢弈却十分执着他到底哭没哭过：“沈大人一双眼睛红似兔子，真的没有哭过？”

    岳关山闻言，神色越发小心：“那个……北安王他又来了……”

    说着她又笑起来：“您不认得老奴也是正常，大小姐回京城那年您才七八岁，许多事应是都记不得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沈家早就烂透了救不回来了，根本用不着长姐进宫献身，沈家的荣华也根本不能靠她一个女子来维系！你害她深锁宫闱，害她与阮公子阴阳两隔，害她青春早逝香消玉殒！”

    他问：“王爷此次又是有何要事？若是青州城防图一事，下官正在派人极力搜查，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

    怔神间谢弈已到了他面前，有些粗砺的手指抚上了他眼尾：“这里有些红。”

    当年沈复生平在江南熬够资历平调回京，带不完后宅一干姬妾，便只好带上了几个他宠爱有加的女人与孩子，走前又遣散了院里多数下人，给府中管事留下些银子，照料他没能带回去的小姐少爷。

    沈临生母只是个浣纱女，她是在溪边浣纱时遇上了微服的沈复生。

    他脸上没了笑，一双点漆似的眼里布满寒冰，声音也冷的掉冰碴，冻的王婆子遍体生寒。

    沈临却突然道：“当年长姐随父亲回京，随行的一批下人中就有你吧？”

    谢弈收起了话本，笑道：“不必多礼。”

    沈临一怔。

    当年沈临父亲沈复生下放到江南任按察使，政绩平平却喜好搜罗女色，养在后宅的女子不知凡几，可以说是夜夜做新郎。

    王婆子给自己叫冤：“老婆子我哪里知道是犯了什么罪，才要受这牢狱之灾，还请小少爷明鉴，还老奴一个清白啊！”

    他忍下眼底泪，冷静道：“你不是想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