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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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路太难太难。她比他厉害。

    只是雪奴儿的小名，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叫了。

    常岚原本只有一个哥哥，也死在六年前。而他随孟长盈入住皇宫，才逃过这一劫。

    定是这样，万俟望想着，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

    长命锁早已不知去向。

    这是一把好剑。

    “我知道。”

    雪奴儿是孟长盈的乳名。

    孟长盈倦怠阖着的眼眸睁开，下意识伸手，又牵扯到右手伤处，动作滞住，但仍怔怔望着湖面。

    如今，是他对不住她。

    掌心却是湿的。

    万俟望望着她，竟从她面上看出一丝无措。

    “泽卿哥哥，我放你走。”

    母亲和外祖父亲手锻了一只如意云头金玉长命锁，上面刻着“康健喜乐，百岁无忧”。

    “是方才帮主子档剑的胡狗儿，伤口才包上，怎么突然投湖了？他这是不要命了？”

    她便将脸贴过去，轻轻地蹭一蹭星展的面颊。

    “主子……”

    孟长盈回头：“那是谁？”

    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要清楚记得这一切。

    话只说到这里，湖面骤然“扑通”一响。

    他终于不再自称卑职。

    他什么都不必问，孟长盈什么都不必说。

    “泽卿。”

    常岚笑眼含泪，轻柔推开孟长盈。

    人无法驾驭草原，也无法掌控深湖，就像他总也看不透孟长盈。

    良久。

    或许是一刻，或许是许久。

    亭中极静，湖面涟漪渐平。

    孟长盈声音愈发地轻，轻到冷淡嗓音听起来近乎温柔。

    寒夜剑光闪动，滚烫血液打在她的裙摆。

    “别看。”

    他已经撑不住了。

    那在风中飘荡的帷幔，拂过她掌心，力道轻绵。

    孟长盈告诉自己，她要睁开眼。

    人未摔下，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却哗啦一响，砸在长栏上坠如水中。

    孟长盈轻声道：“你不问，我还是要说的。月台接走了小妹好生安置，乌石兰烈派来的人扑了空，没伤着她。”

    星展上前两步，想要问些什么，却被月台拉住。

    孟长盈轻轻点头，走到常岚面前，俯身理了理他打斗中被扯乱的衣襟。

    雪白大氅盖在常岚身上，遮住他狰狞死状。

    一个冬日里一阵寒风就能刮倒的姑娘，为何却能坚韧至此。

    “忘了泽卿的话吗？人都是会死的，百年之后，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别怕，星展。”

    常岚肩头的伤也被太医包扎好，可他面色仍旧如槁木死灰，眼神空洞。

    常岚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此情此景，众人不免心里发毛。

    常岚眼睛慢慢眨了眨。

    乌石兰烈用来威胁的他的借口那样粗劣，有孟长盈在，小妹不可能落到乌石兰部手中。

    他在街上捡了个小乞儿，做他的小妹。

    月台上前，握住孟长盈的手，这才发觉她手掌冰凉，急忙解下身上大袍，披到她肩上。

    他都知道。

    冷夜凄凄，可身后是高大带着火热温度的强健身躯。

    耳边星展一声凄厉的长呼。

    《病美人娘娘一心北伐！》

    他活不下去了。

    深夜静湖如深渊巨兽，将人吞入腹中，便不再吐出来。

    耳边是惨痛哭嚎，鼻端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这小杂胡不是不要命，是博前程呢。”

    孟长盈低低咳嗽两声，伸出手去。

    他说：“我知道。”

    只此一瞬，帷幔落下。风也静止。

    星展跪在他身边大哭，身上都是常岚的血。

    要像记得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高悬在法场的残破头颅。

    万俟望眼尾一斜，瞥向层层泛波的湖面，又想起那小杂胡为孟长盈挡剑那一幕，眼眸微眯。

    孟长盈眼底带红，转过身面对着湖面微波，片刻后，才道：

    他从来都最信任孟长盈。

    孟长盈别过脸，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掌细微颤抖。

    孟长盈恍惚一瞬。

    常岚下手很重，重得像是在报仇。

    星展讶然追过来：“胡狗儿！”

    月台这会已带着热水回来，默默帮孟长盈和星展擦去面上手上鲜血。

    孟长盈在心里这么说，所以她用尽全部力气睁开眼。

    星展这会止住了哭，嗓音带着浓厚鼻音。

    “泽卿！”

    孟长盈也都知道。

    他话里带嘲，孟长盈扫他一眼，抽回让他扶住的手。

    孟长盈扶着亭柱站起来，单薄肩膀都要挂不住大氅。

    她从小就知道孟长盈是多稳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时，孟长盈眉眼间的疲惫掩都掩不住。

    万俟望只好收回手。

    她俯身，用两只手握住那把插进常岚喉咙里的剑。

    她解了好几遍，才解开。

    家里有个人等着他依靠他，好歹还能让人有些活着的盼头。

    “我在一日，便会护着小妹一日。”

    星展蓦然鼻子一酸，方才那么乱她都没哭。

    “今日之事，外传者死。”

    兵荒马乱，声音和脚步声纷至沓来。

    只是仰着头，望着孟长盈，嘴角微微笑起来。

    “百年之后，我等你的捷报。”

    从白天到深夜，孟长盈在这里等了一天，直到此时，她的身体才微一摇晃。
    她要看见，要记得。

    他不自觉开口道：“别急，我……”

    星展脸还哭红着，指着水面大惊失色。

    月台冲她摇头，眼神看向孟长盈。

    但只一瞬，她便拂开那只手，力道不容拒绝。

    母亲，我做错了吗？

    长命锁她从不离身。

    孟长盈声音微哑，却极凛冽。

    孟长盈丢开那把剑，想要摸摸星展的脸，可掌心都是黏腻鲜血。

    血肉翻开，一张完整的脸皮都不曾留下。

    一剑刺入喉咙，血液喷涌如泉。

    可就在睁眼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盖住她眼睛。

    孟长盈唤他，常岚木然眼珠转动，迟滞仰面看着孟长盈。

    他在湖底捞起了长命锁，却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

    “给万俟枭去信，三日内回不来，便永远不必回来了。”

    正这时，湖面骤然“哗啦”而响，一个身影破水而出，攀在栏柱下。

    “主子莫急，我叫几个水性好的宿卫下去，把人带上来。”

    月下清晖幽幽，烛火在寂静中噼啪炸响。

    将它抽出来。

    “雪奴儿，转过身，闭上眼。”

    孟长盈微微地笑，抬手去解身上大氅。

    第一次是六年前。

    常岚笑着，模样像极了少时那温润青葱模样。

    胡狗儿手里高举着长命锁，莹莹玉色泛光。

    万俟望：“……”

    湖水黑沉，一圈圈涟漪正泛开。

    他以为孟长盈算无遗策，以为她坚不可摧，以为她无情无义，可她终究还是个姑娘。

    孟长盈紧盯着那湖面，唇珠抿得发白。

    要想记得胡人称帝那日，外祖父沐浴焚香，齐整衣冠悬梁自缢。

    自孟长盈记事起，这是星展第二次哭成这样。

    面对孟长盈，他时常想到辽阔的草原，又想到幽深的湖水。

    乌黑眼睛似静谧湖泊，包容万物。

    星展眼睛已然哭肿，抬头去看孟长盈，像个孩子般无助。

    后来日子太难过，或许不是日子难过，是心里难过。

    长剑震动嗡鸣。

    孟长盈眼睛还紧闭着。

    月台站不住，呼吸急促，被宫人扶着，仍不住地往下滑。

    孟长盈眼睫一抖，牙齿咬住嘴唇，用力到口中漫出血腥气。

    少时，没有主子，没有娘娘，她只唤他泽卿哥哥。

    伤处手腕止不住地抖。

    “是。”

    本就如此，谁不知道孟长盈大权在握，救了她的性命，那小杂胡还不得青云直上。

    孟长盈眼眸缓慢地一眨。

    “乌石兰烈叛逃，派人入宫刺杀，常卫尉救驾而逝，追封骠骑大将军。常小妹赐县主，封号安和。”

    头发凌乱贴在惨白面上，眼珠漆黑如墨，在月下像是水生的鬼魅。

    月华凄清，夜深露重。冷风刮过，帷幔飞扬。

    常岚破碎喉骨撞在剑身上，因而嗡鸣。

    一个黑影已然沉入湖中。

    他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点湿痕，像是在为谁擦去眼泪。

    宿卫一众人迅速跪地，深深低下头。

    我是不是该死了。

    她体弱畏寒，每逢落雪总要生病。父母亲拳拳爱女，想着用雪奴儿的诨名压一压这命格，让冬雪放过这孩子。

    孟长盈垂眸静静凝视常岚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