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京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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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长盈慢悠悠地摆上残局，兀自对弈，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万俟望这个人。

    “容朕想想。”

    “吵什么，陛下既定了永康，太常记录太卜择日卜算即可。想来天子之言，天地自然认可。”

    月台正用巾帕给孟长盈擦拭嘴角，闻言也只皮笑肉不笑地回以一礼。

    孟长盈虽说手中事务好些交代给万俟望，但仍临朝听政。

    万俟望坐在龙椅之上，下巴微微抬，温雅含笑。

    民生……多艰？

    原来胡狗儿在她心中还是个外人？

    冬日里孟长盈爱吃汤饼，今天便还是汤饼，但浇头肉酱有许多种。还有难得的裹鲊，也是南方流行的吃法。

    到底是亲手教养了六年的人，孟长盈虽未将他当作自己人，但也有几分情谊在。

    太常卿大夫提议道：“陛下，年关已近，新年年号待议，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年号一事初定。

    可一片和谐的声音中，却插进一道突兀的嗤笑声。

    万俟枭随意地一捋发辫，道：“永康？先帝取年号还要翻遍诗书，由太卜令起卦占卜，陛下这般太过草率行事了吧？”

    万俟望又吃下几口裹鲊，才笑着说：“客随主便，小七可不敢托大。”

    尤其是张庭、封犯二军镇交接到他手中之后，人便愈发张狂。

    万俟望瞬间眉眼弯弯，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笑得神采飞扬。

    这段时日他忙得很，云城边关两头跑，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忙也没忘给万俟望添堵。

    按照祖制，先帝崩逝的第二年，新帝需改年号。

    后续再有些琐碎政事，万俟枭没心思找茬儿，每一项便都按不旧部地推进。

    十七岁的万俟望，已然是北朝奠定未来大局的小皇帝。

    万俟望抬眼定睛一看，孟长盈手中公文是浔州刺史上奏，关于凌汛灾情暂缓，又遇暴雪成灾一事，他昨夜才批过赈灾诸事。

    半晌，他轻笑一声。

    在百官看来，是仁慈帝王不失其威。在万俟枭看来，是讨人厌的小子仗势压人。

    孟长盈却摇头，淡声道：“不必提及我，皇恩浩荡，百姓该念的是你这位皇帝。”

    说完，也不等了回应，又缩头自己玩去了。

    十二岁的万俟望，甚至还看不太懂汉人的文字。

    他提笔重拟诏言，脊背肌肉虬结的大个子，也能静下心来写下一个个稳重又不失锋芒的小行楷。

    万俟望批完公文，正要起身，孟长盈却又推过来一本描红字帖。

    孟长盈饭量不大，这会已吃够了，正懒懒倚着凭几，道：“你这话头转得够快的。”

    万俟望的疑问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高，惹得殿门外的胡狗儿都不放心地探身进来看一眼，确认状况。

    万俟望手中毛笔脱落，在案上滚了一圈，字帖沾了一行墨渍，书案也未曾幸免。

    明明是和从前一样的话，尾音却不自觉柔了两声。

    他脸色更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孟长盈清清淡淡一句话打断。

    “小七听娘                                                娘的。”

    “开春便迁，迁往京洛。”

    说着，他放下碗筷，拿过公文，另一手执笔舔墨。

    言罢，满堂安静。

    孟长盈手里捻着黑子，漫不经心道：“万俟枭得了二军镇，如今愈发嚣张，还是得压上一压。”

    先帝入陵，新帝仪政。

    万俟望照例随孟长盈回长信宫，算作请安，也跟着用膳。

    看了没几本，孟长盈忽地目光凝住。

    “娘娘，这裹鲊也太咸了些，南人口味这么重吗？”

    万俟望立时收回手，坐回筵席，正襟危坐，方才急追问道：“娘娘当真有迁都的打算？何时迁？迁到何处？”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

    孟长盈点点棋谱，宫人手脚勤快地布上棋盘和棋奁。

    舔墨动作一顿，狼豪笔尖押入墨砚中，浸饱墨汁。

    他说完，就埋头喝汤饼。

    这是她为他安排的路。

    一人一方玉案，孟长盈用膳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可万俟望在她面前，却总难做规矩模样，时常将汤饼吃得稀里呼噜。

    棋子落盘，声音清脆。

    万俟望手按着书案，往前倾着，像是将要狩猎扑倒猎物的大狼，眼瞳灼然。

    万俟望吃着裹鲊，总觉得这玩意儿太咸，咬上一口，得配上大口汤饼才能咽下去。

    姿态语气都不甚尊重，万俟枭甚至腰都不曾弯上半分。

    “如何去压？”万俟望笔锋来回，口中问道。

    万俟望拧眉作出苦思模样，片刻后，看了眼孟长盈，才含笑道：“冬来寒重，不少人都备受其苦，身衰体乏。既如此，年号不若改为永康如何？”

    万俟望在兴奋之后，思及孟长盈

    孟长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发髻松松，手腕碧玉镯轻声叮咚。

    “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这话虽是训斥，却莫名其妙地安抚到了万俟望。

    她说的外人是德福及一众送葬的官员宿卫。

    孟长盈微点头，示意他接着吃，又随手拿过几本公文来翻。

    “娘娘，浔州此事可有不妥？”

    万俟望瞥了眼孟长盈，她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但万俟望还是乖乖坐下描红。

    毕竟鲜鱼做成吃食可不简单，月台瞧着温柔文弱的，原来下厨时还能杀鱼。

    万俟望闻言下意识去摸脸，这才发觉他一张脸都是烫的，相比看起来无比激奋。

    《病美人娘娘一心北伐！》

    万俟望没等孟长盈发话，便主动恳切询问。

    万俟望虽说在用膳，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孟长盈，第一时间便发觉了她的停顿。

    叔侄说话，外人总是不好插嘴的。

    “永康，臣以为很好，陛下体恤臣民，乃是天下之家鸿福！”

    如此事关重大，孟长盈却歪在凭几小榻上，手里下着棋，这样随意地说出口，任谁也要觉得只是一句戏言。

    孟长盈嗓音若泠泠山泉，语调却缓而松弛。

    “陛下谬赞了。”

    万俟望手下书写不停，嘴里回应道：“娘娘请讲。”

    啪——

    孟长盈本是半阖着眼，闻言才将注意力放到万俟望身上。

    孟长盈：“……”

    万俟望并不恼，面上仍是宽和君主模样。

    “叔父此言差矣，何谓天子？天子敬天事地，袭得天爵，与常人不可比拟，何来草率儿戏之说？”

    这女人不止邪门，立场还飘忽不定，万俟望手里的北关二镇还没捂热乎，他可不想招惹孟长盈。

    “迁都。”

    黑子落定。

    不少臣子立即紧跟其后，赞颂吹捧万俟望起的年号。

    京洛乃是曾经的大汉国都，天下之中，物华天宝，沃野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正是万俟枭。

    “小七这就重新批阅下诏，想必浔、曲二州百姓必定感念娘娘厚恩。”

    “迁都？！”

    不过，看万俟望乐得不行，孟长盈倒也没有开口戳破。

    直到万俟望描了三页纸，孟长盈方才启唇：“小七，北关四镇一分为二，该走下一步了。”

    万俟望抬起头，倒是真没想到这裹鲊是月台做的。

    万俟望蓦然抬眼，却只看见孟长盈冷淡平静，一如往常的模样。

    可惜，孟长盈在，他这会还真不能得罪她。

    孟长盈莞尔一笑：“再做出这些傻样子，那便不谈了。”

    永康？

    万俟枭只听了个半懂，可看周围汉臣个个点头称是的模样，也知道万俟望此言得人心且有理。

    万俟望对月台一拱手，笑道：“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细细品味之下，方觉这裹鲊甘味鲜美啊。”

    六年的诗书礼仪可不是白读的。

    孟长盈放下公文，目光落在脚边燃着的铜篓红炭上，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民生多艰。浔州曲州凌汛受灾六郡，两年内赋税降三分之二，傜役全免。”

    太常卿大夫也没想到，万俟望的答案来得这么快，快到像是随口为之。

    孟长盈两根莹白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模样，我若当真是开玩笑，你岂不是要哭？”

    这是孟长盈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教出来的。

    不远处端着碗正逗胡狗儿玩的星展闻言，也从屏风前探过半个脑袋，道：“我也觉得很好吃，陛下，你若是嫌吃月台做的东西，可以少来嘛！”

    万俟枭对孟长盈还好带知道收敛些，但对万俟望，完全是一副长辈姿态，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

    “我听娘娘的，毕竟胡狗儿只是个外人而已！”

    他倒是会讨巧卖乖。

    孟长盈看了眼月台，又慢悠悠地咬一小口裹鲊，才道：“一样东西，在千人手中便是千种滋味。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我觉得滋味甚好。”

    万俟枭没话说了，自然不会再有谁敢大放厥词。

    他什么模样？

    外人？

    以往他无比在意胡狗儿，可这会实在顾不上了。

    万俟望眼瞳微动。他当孟长盈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贼，却不曾想到她竟也心怀天下百姓吗？

    食时到，百官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