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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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斩了百人祭天，贼首拉起“除贪官，灭昏君”的大旗，自称受后土娘娘的指引要替天行道。

    迄今已一月有余，战报胜败皆有，具体情况却是不清。

    奶娘打湿帕子细细给扶姣拭手，慢声地与她说道理，“小娘子成婚的大日子，郎主本是不该缺席的，可这战事当头也是不得已，家事国事孰轻孰重总要分得清。小娘子这次受了委屈，陛下和娘娘他们都看在眼底，日后必会补偿，旁人见了也夸小娘子识大体呢。”

    其中的缘由奶娘也晓得，明日就是小娘子的大婚了，郎主还没能赶回洛阳。

    …………

    此人颔首，伸臂微抬斗笠，灯火下露出一张清俊的青年面容，目光清锐，若寒冬碎冰的湖面

    “没胃口。”懒洋洋地支着腮，扶姣答声的气儿也是虚的，瞧着就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想到这儿，扶姣又闷闷地翻了个身。

    扶姣往她怀里倚了倚，哼哼唧唧的。

    扶姣倒无甚感觉，于她而言，嫁人不过是换个地方住，以她的身份地位，无人敢对她不好，区别也不会很大。世子家世、样貌、才华都很拿得出手，待她也算百依百顺，因此当帝后说起这门亲事，并与她细数种种好处时，扶姣思量了很短一段时日就同意了。

    奶娘都要叫她逗笑，“话不能这么说，大婚前一日还能送礼讨小娘子欢心，可见世子对小娘子是极好的。”

    她把脑袋往奶娘怀里一埋，小孩儿耍赖般，怎么哄都不肯抬头，青丝铺了奶娘满怀，如浪般从臂间滑下。

    这是置气呢。

    铜炉散出一股淡香，暖气四溢，冷雨瑟瑟的秋夜被隔绝在外，扶姣躺在柔软的衾枕中，本是在安静听奶娘哼曲儿，不知怎的，又睁开眼来。

    今岁皋月，朔方郡忽生叛乱，听闻当地百姓不满欺压，趁夜纠集人手围攻郡守府，出奇不易取得胜利，血洗了整座府邸，郡守府中大小近百官员尽数被戮。

    如今父亲走了快两月，她不免故态复萌。

    宣国公世子是扶姣的未婚夫婿，龙章凤姿、惊才绝艳，在洛阳备享美誉，是诸多贵女的梦中情郎，提起这桩婚事，不知多少人对扶姣妒羡无比。

    角门处，木栓被人抬起，小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敞开半边，刚好供一人通过。

    扶姣兴致不高，看在奶娘努力哄她的份上还是勉强点头，“看看罢。”

    扶姣抬眸望了眼天色，意兴阑珊地低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笼里的红腹灰雀儿，圆滚滚的身子被她戳得啾啾不停，不耐烦了啄上一口，她也恍若没知觉似的。

    扶姣八岁的时候，母亲明阳长公主就因病香逝，在那之后有一两年父亲都在借酒消愁，也没心思照顾同样失去了阿娘的年幼女儿。

    将要有雨了。

    当然，扶姣不会承认其中有乔二的原因。

    这样的首饰对扶姣来说实在太寻常了，妆奁中随处可见，她拿起来在指间转了两圈，眼却不知在看哪儿，虚虚浮在空中，嘴里敷衍，“还行罢。”

    朔方郡一起事，立刻受到了周围郡县百姓的响应，那些郡守或降或死，战火迅速席卷了整个雍州，才三个月，雍州就尽数落入贼手！

    她突发奇想，“那明日成婚也不方便，不如改期？”

    扶姣瘪嘴，复躺下去。

    天儿已转成全黑，各处烛台燃起，散出濛濛的光晕，把墙壁映成画卷般泛黄。

    寒风灌顶，大雨终于从空中降落，猛烈直接，噼里啪啦打在瓦檐、地面，雨花四溅、草木伏倒，是秋日难得的暴雨。

    不过，父亲毕竟不比帝后的溺爱，待她会严厉，罚起她也面不改色，所以扶姣在父亲面前，倒能收敛些那骄纵的脾气。

    小小的明月郡主在宫中金银玉石的细养了两年，后被恢复正常的父亲接回了府邸，继续享受掌上明珠的待遇。

    长公主府灯火通明地准备大婚事宜，整条街及巷外都亮如白昼，箱柜堆砌了满地，青墙边犹残水雾，沾湿了来往仆役的衣衫。

    她有一双极为出色的眼眸，似潺潺水色中泛着墨色明珠，娇眼如波入鬓流，很是灵动，连生气时都带着一股娇憨的意味，更别提她占尽父母相貌优势，天生姝色。因此她骄纵时，帝后都常常不以为忤，反而怜爱。

    等候多时的管事不由自主地往此人身后探了几眼，诧异无比，“只有李侍卫一人吗？”

    “婢不说了，小娘子莫再悒郁，吃食多少用些，不然病了可又要吃药。”

    末了才笑添一句，“郎主疼爱小娘子，兴许今夜或明日一早能回呢。”

    扶姣不解地望了过来。

    转头吩咐人去厨房再盛碗鸡丝粥，奶娘温声宽慰，“郎主奉圣上之令去雍州平乱，为国为民，届时得胜，小娘子也是与有荣光啊。”

    奶娘是不知这小祖宗又闹腾甚么，总归不高兴就是，她也不多嘴，反正小娘子再闹会儿该累了。

    侍女很快取来红木锦盒，盒身雕刻缠花，按下盒扣，一枚湘妃色发钗静躺其中。

    雨水滴滴答答，没过多久，扶姣果然捂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浮出困意来，但仍不肯撒手，“奶娘陪我一起睡。”

    一道身影拾阶而上，迎着朦胧灯火，微微佝身迈入门内，斗笠下方滴落的水珠随行一路蜿蜒，直至廊下。

    她实在不明白，既出了雍州这事儿，为何婚期就不能延一延。阿母去了，如今府上没有女君，阿父也因战事离了洛阳，有哪家娘子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成婚？宣国公府实在太不懂事，竟不主动说一说，她提出来舅舅他们又不会听。

    屋内暖融融的，苏合香还是浓郁了些，熏得人静不下心来。

    阿母为日，我为月。当时扶姣是这么说的，圣上听了这解释后，大笔一挥就同意了这称号。

    军报传到洛阳时，扶姣的舅舅、当今圣上勃然大怒，召来臣子商议，当场封扶姣的父亲为平乱大将军，领兵十万前往雍州。

    “成了世子妃，是要照顾世子、操持府务的。哪能再像现在这般朝人撒娇，届时小娘子可要被笑话。”

    **

    子时方至，后半夜淅淅沥沥的秋雨就停了。

    扶姣不满地轻哼，“府务有管事，还有仆婢，世子自己没有手脚么，还得我来照顾？”

    扶姣不以为意，没放在心上。

    瞧瞧，未婚夫婿都还是外人呢，可见还是孩子心性，根本没把成婚当回事。

    奶娘将她作女儿疼爱，看她这模样也是心揪，脑子里转遍了主意，最后道：“世子那儿一早送了礼来，小娘子可要看看？”

    “好。”奶娘估摸了下时辰，随她卧上榻，将人半搂在怀里。

    奶娘佯作生气地拍她，“这话也能乱说，钦天监看了日子的，明日定是大晴天，今夜雨就会停。”

    “回来一两日也无事啊，雍州在那儿也不会跑，我成婚可只有这一次。”这话扶姣说得小声，却还是叫奶娘听清了，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又说这娇气话儿了，叫人听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小娘子。”

    哗啦啦——

    乔二娘子也是京都贵女中的佼佼者，和扶姣向来是死对头。不巧的是，乔二爱慕宣国公世子。只要一想到乔二听闻世子向扶家提亲时那天崩地裂的表情，扶姣就答应得格外爽快。

    临出发前明明答应了她会赶回来参加大婚，结果如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霾云密布，滚滚自西向东而来，将洛阳城遮了大半，罅隙中的那点天光几乎消失殆尽。

    虽说是要成婚了，可她也不过才及笄三月，举止作派仍透着娇稚，浑然没有半点成熟，奶娘既觉得本该如此，又忍不住道：“再过几个时辰，小娘子就要嫁为人妇，可不能再如此了。”

    钗身为银制，钗头制式是重瓣茶花，湘妃色花瓣极为精巧，栩栩如生，宛若正在绽放，下垂几条细小流苏，于空中泛着粼粼流光。

    等她住进郡主府，日后心情好时就传世子，不喜欢就把他拒之门外，该如何，还不是她说了算。

    扶姣越想越委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扶姣就来劲儿了，“外人都记着送礼叫我开心，唯独阿父甚么都不记得。”

    扶姣心里当然明白，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她不耐烦听奶娘唠叨，干脆用手捂住耳朵作一副听不见的样子，叫奶娘啼笑皆非。

    赐婚时舅母就和她说过，会为她建一座郡主府，待她大婚后亲自去选地方。

    奶娘挑了蒲帘进门，打发侍女去合窗，见木几上瓷碗还是满的，却早没了热气，立刻三两步走了过来，“小娘子本就没用朝食，眼下午时都过了，怎还不饿呢？”

    奶娘笑，“婢不会走，娘子放心歇罢，小厨房随时备着，饿了再起。”

    “困。”扶姣道，“但不想睡。”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近乎同时失去这二者的扶姣却没有变成小可怜，帝后把她接入了宫中教养，给了她远比公主还要尊荣的宠爱，甚至连郡主称号都是让扶姣自己挑选，是为明月。

    这娇娇性子，简直让奶娘怜爱又无奈。

    大婚前一日，还送甚么礼？

    奶娘无声叹了口气，轻抚怀中的小宝儿，柔声细语地不住安慰，眼角瞥着侍女，示意她把那香熄了。

    奶娘忍笑，“婢现下说了，小娘子也不知，待过了明日总会明白的。”

    扶姣喔一声，神色恹恹地伏桌，细碎的光洒上她雪白面颊，眼睫半耷着，宛如失了雨露、无精打采的花儿。

    奶娘看着看着，就不由想起小娘子幼时的可爱模样，生出万般柔绪，“小娘子又不困了？”

    扶姣从奶娘怀中探出脑袋，觑了眼黑黢黢的天，讶然，“这样大的雨？”

    如此想着，扶姣无声弯弯眼眸，总算有了点高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