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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瓒忍不住闷笑一声，见随风看他，又咳嗽：“既然如此，替我传个口信吧。”

    却忽得听卫瓒说了句什么，不禁愣了一愣。

    随风小声说：“——那是您的堂兄弟。”

    “见你形貌卑劣、妒恨狭隘，我比做了宰相还要畅快。”

    那时他不知，沈鸢也受了他家里的牵连。

    这番话说完，他已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了一团，褶皱间，依稀可见里头的一个“鸢”字，后头写着“万安寺”云云。

    沈鸢待他也不曾有半分对待病人的柔情，只冷笑：“是，风水总有轮流转，你卫瓒也有今日。”

    随风愣了愣，傻乎乎揉了揉耳朵，道：“您说什么？

    窗外日头晒得人懒洋洋。

    年少嫉妒他身手矫健少年意气、身边追随者无数，不知烦忧。

    他眼神儿在房里扫了一圈，说：“瞧见院儿里的扫帚了没有。”

    随风道：“瞧见了。”

    话似长|枪短刃，把彼此都戳得烂西瓜似的，红肉白瓤淌了一地。

    他“哦”了一声，说：“打出去。”

    信是嘉佑十四年的，距离那帝位易主、卫家倾覆、万马齐喑的一天还有三年。

    又想，沈鸢还能有怕他的时候？

    他从不屑看人眼色，反唇相讥：“你倒是什么都懂，这样有本事，怎么就好意思赖在我们家了呢？”

    卫瓒是侯府独子，从卫家排行第二，论到卫三卫四，皆是他大伯那边的人 。

    随风嘀咕道：“他害您挨了家法，哪敢回来。”

    问罢，便后悔了。

    其实他也曾一时兴起，同他接触过，只是那时见沈鸢裹着白裘，在湖畔轻声读那聱牙诘曲的词句。

    随风低下头，一脸从容赴死的表情，心道，完了，小侯爷又要他替他骂人去了。

    险些一命换一命的也是沈鸢。

    病秧子沈鸢。

    窗外日头毒辣，将飞舞的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尚且年少的小侯爷高床软卧，原本凌厉的眉眼透出一丝恶意来。

    除了顶喜欢的几样，余下都不放在心上，由着这些兄弟讨了去。

    卫瓒卧在榻上，对着日头读一封书信。

    旧日里那些父族的叔伯兄弟避之不及，纷纷落井下石。

    他那时砸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沈鸢，那你救一个废人是为了什么？为了看我笑话吗？”

    他想着这时候沈鸢该有的反应，自己先笑了起来。

    一旁侍从随风道：“是三爷、四爷，来看您了。”

    “瓒二哥——”

    可他失去一切，连兄弟家族都在落井下石的时候。

    背他出诏狱的人是沈鸢。

    那得是什么样。

    上辈子落井下石的事儿他还记得呢。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家族荣辱，都是狗屁。

    而三年后，会将他从牢狱中捞出来的人，是他眼下最嫌弃的人。

    外头嚷成了一团，没一会儿就听见推推搡搡的声音，不知是谁跌了个屁股墩儿，在那骂骂咧咧喊：“狗东西，你们敢阴奉阳违，我要见瓒二哥——”

    那时沈鸢脸色很难堪。

    他的眉拧在一起，终于把手下的信纸揉成团，抬手一抛，顺着那窗口飞了出去，不知砸在谁的头上，终于听见外头没了声音。

    “拿着，让人把他们扫出去，下回没有我的话，不准放进来。”

    他指尖儿弹了弹手头的信纸，皱着眉问：“谁在外头？”

    那时他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形同废人，沈鸢却是年少登科、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沈鸢比他大两岁，体弱多病，身世飘零，寄住在他家中。虽说生得一副好样貌，却是处处嫉妒他，与他作对。

    他让另一个烂西瓜滚出去。

    他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根，问：“沈鸢还真就住在那万安寺了？这都多久了，他还真打算落发做了和尚不成。”

    听这话便明白了。

    只见那病秧子眼神儿在他身上轻轻一掠，口吻发凉，说：“小侯爷连这都听不懂么？我看盛名之下，也不过如此。”

    随风想了想，说：“许是听说您又跟沈公子闹脾气，赶着过来替您排解的。”

    就是有点健忘，总翻来覆去问些怪话。

    自此便结下了梁子。

    “所以呢？”卫瓒说，“不许我六亲不认、仗势欺人么？他们难道还敢翻脸不成。”

    “当时您还冷着脸吓唬他来着，让他别撞在您手里。”

    不到苦处不知恶。

    又嫉妒他生来高贵，有父母荫庇，不知疾苦。

    心里让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

    他也不是没有兄友弟恭的时候，只可惜十几岁那会儿的天真早就没了，他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年纪再大些，嫉妒他报国立功，年少风光，眉宇间恣意风流。

    给他熬药、免他死罪的是沈鸢。

    他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他忍着笑，又重复一遍，指节在桌边不耐地敲了两下：“就这么一句话，记不住？”

    他这两个叔伯兄弟，的确喜欢干这事儿。

    “还是为了看我跟你当初一样难堪？”

    便见随风的脸色从茫然到震惊，最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吞了吞口水，道：“……记住了。”

    他瞧了他半晌，终是笑道：“病秧子，我有些后悔与你斗了。”

    他问他为何帮他。

    若早知有今日，不该将那些青春年少的时光，都虚掷在无关紧要的意气上。

    窗外日头有些刺眼，还有些喧闹的动静，似是有谁顶着这太阳闯进来了，正搁外头大呼小叫“瓒二哥！”“二哥如何了？”

    谁能想到，还真能再来一次，早知晓后头那些事。

    他如今已恶到了骨子里，甚至看不惯沈鸢一只能提笔写字画画的手。

    下头的侍从心里头明镜似的，只是低眉搭眼说：“顺便听说您这儿又得了宫里的赏，特意来瞧一瞧新鲜。”

    卫瓒素日里虽傲，却都是一副懒洋洋、万事不理的模样。独独受了家法那日冷若冰霜，侯府上下都以为这位小侯爷是动了真怒，要叫那沈鸢好看了。

    然后再装一装可怜，从这房里顺走点儿东西。

    他问：“他们来做什么？”

    印象里这侯府里头都不过是毛毛雨，后头沈鸢一搬出这侯府，他俩就没了长辈在上的顾忌，斗得跟两只乌眼鸡似的，上蹿下跳，连个表字都不曾互称。满京都知道他俩这对儿冤家，背后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

    他记不得有什么事儿要找这么两个人来。

    随风慌里慌张去了。

    熬着命助他复仇，一日比一日虚弱。

    谁料到这几日过去，非但没动手，倒稳重了许多。

    可沈鸢真的滚出去了，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自己碎得更彻底。

    他竟头一次凭生恨妒。

    他想，这小病秧子现在什么样来着，他怎么有些期待呢？

    他侧头去瞧沈鸢苍白疲惫的面孔，不复年少昳丽，只有那股子硬气，始终撑着他孱弱的病体，撑得整个人都凛然嶙峋。

    他横飞过去一眼。

    卫瓒兀自在床上想了片刻，还真想不大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威胁沈鸢的来着。

    他很清楚沈鸢有多恨他，他嫉他嫉得面目狰狞，恨不得他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我说，吵着我睡觉了，统统都给我打出去。”

    只得了沈鸢的冷冷一眼，说：“死瘸子，管好你自己。”

    瞪他的眼睛通红，最后却抿着嘴唇低下头，耳根也臊得通红。

    却有一个毫无血缘的沈鸢，本是蟾宫折桂的状元郎，一朝前程尽毁，散尽家财、逢迎转圜，没换自己的仕途坦荡，只换了他的一条命来。

    他盯着沈鸢未曾受刑的笔直脊背，光鲜亮丽的绣袍，又去瞧他艳桃秾李的眉眼，瞧他握笔的手时，他的目光凝固了许久。

    小到茶叶笔墨、大到摆件古玩，卫瓒屋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本人又随了靖安侯，是个不拘俗物的脾性。

    打着排解的名号，过来就是先骂一通沈鸢忘恩负义，枉教侯府收留。

    年龄一岁一岁地长，提起靖安侯府，永远只有他卫瓒的名姓。

    随风没听清似的，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再后来，竭尽心力出谋划策，一步一步指点他拿回军权，甚至撑着半死不活的身体随他上过战场。

    沈鸢声音很不错，以至于他分明对那那些字句无甚兴趣，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他那时过得很苦，却不知怎的，就为了这一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