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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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她被带回云阳王府，关进兽笼。

    ——一队手提长龘枪铁索的大梁骑兵，针对一群流浪漠上的野狼展开的追杀。

    于是，这一夜，他便孤身来了华清宫。

    最近一次，他还亲眼看着她被逼着洗了澡，穿上了人的衣裳，被强行带到了一个病得快死了的女人身边。

    他也仍是明仪记忆中的样子，一袭蟹壳青的长袍，一丝不苟的束发，面秀如月，背挺如竹，一派宁折不弯的清刚君子姿态。

    她榻边女孩抱着她渐渐凉下去的手臂，沉沉睡去。

    按理说，在明仪杀死萧觉的第二天，长安定会有人快马加鞭前去支会苏月钦一声。

    “陛下还有何事交代？”明仪停步，却未回头。www.jingmiao.me

    可他一向不愿单凭直觉行事决断，也着实不敢相信梦中所见为真。

    “他回来了？”

    梦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漠戈壁，黄沙满天。

    “来人。”

    那女孩瘦得可怜，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跟在一头怀孕的母狼身后四肢着地地“跑”着。

    伺候在外的几个宫婢闻声，连忙便捧着早就备好的衣裙钗环推门而入。

    萧云旗看不清她的面容，并不知她此时是何神情，唯见一滴眼泪顺着她消瘦的下颚滑落，落在她的手上，溅进女孩的眼睛里。

    起初，他也以为是狼群开罪了这些人，自作自受，遭了报复，正一心等着瞧热闹，可随着一点点深入这个梦，他却在慌不择路的狼群中发现了一个人类女孩。

    说罢，她便微笑着向他行了一个格外谦雅柔婉的揖礼，就要辞往汤泉殿外去。

    一个千娇百宠，金尊玉贵的王府千金。

    看着她在铁鞭和棍棒底下奋力挣扎，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却还是被一点点地抹去狼的习性，有了人的模样。

    蓝田，也就是苏氏祖籍所在，与长安相隔不过百里，一来一回，快则半日，最慢也不过两日光景。

    而她的颈间也在不知觉间，多了一枚狼牙坠。

    明仪素不爱脂粉，加之也不过是去见区区一个苏月钦，她便也懒得浓妆艳抹，只让婢女们用一支赤金簪子将她半湿的长发随意一绾，又在亵衣亵裤外罩上了一条水红团花儒裙与一件蜜合色的蝉翼纱衣便差不多了。

    他这话狂妄又自负，乍一听刺耳的很，还以为他是在犯轻敌的蠢。

    他下意识叫住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她。

    就连她的一颦一笑，也陌生得恍如隔世。

    另一边，明仪已然从汤泉宫来到了平日住的飞霞殿后。

    一面说，她一面从屏风后悠然走了出来，屏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对立于飞霞殿的两端。

    前面那头母狼也不知与她是何关系，见她中套，竟不顾自己怀身大肚，义无反顾地扭过头来，怒号着扑向那个套走她的梁人。

    一介狼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千金，又是如何走上了今日这条弑夫之路？

    谁会把她们想到一起？

    明仪听得出他的语意，自然也不可能与他客气，立马回敬道：“也是，多谢陛下成全。”

    他在得到消息以后，也当是立刻就会返回京城，为萧觉鸣冤，并阻止明仪与萧云旗结盟。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沉默无言，便是一旁的萧云旗也只是静靠在海棠池的池壁上，耐心地等待着她穿戴整齐，方才从水中哗啦啦站起身，一边上岸，一边解开衣扣腰带，将早已湿透的外袍脱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没想到再见之时，她已裙红如火，手染血腥，成了世人唾骂的弑夫求荣的妖女。

    说话间，更将他轻轻一推，令水纹轻晃，惊烟撞雾。

    女人虽已病入膏肓，却还是为了她强打起精神，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槁木般枯朽的手，只想要摸一摸她枯黄毛躁的头发。

    那一刻，女孩应是懂了的。

    她不知世故，仍旧不明白这群人为何追杀自己和族人，在被他们强行拉上马背时仍旧抱着那头死去的母狼，死活不肯撒手。

    不想她这一揖，萧云旗却一眼瞧见了她颈上那枚不知何时重新戴上的狼牙坠子。

    萧云旗理所当然地反问：“朕为何要阻他？”

    一个名字在萧云旗的脑海里里来回闪过，呼之欲出。

    它们的血挥洒一地，那个被套中的女孩也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他怎么来了？”



    明仪与他认识两辈子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动怒失态，不由笑了。

    许是萧云旗进门前已支会过底下的人，又或者是早已见惯了他的荒唐，以至于几人进门后，见着同样浸在水里的他倒也不算太惊讶，瑟缩着互相看了一眼，便开始埋头服侍明仪出浴更衣。

    然而只要仔细琢磨一番，便又能从中品出几许深意。

    熟不知他此行真正的目的、真正索求的答案，就是这枚狼牙。

    女人吃痛，却未曾躲闪。

    甚至是在两个月以后，尘埃落定的这一天，他才姗姗来迟。

    可若选择停手，却也需要一个足以说服彼此的借口。

    明仪有点想不透了。

    因为不论如何，他都会梦到那个小女孩。

    她不懂人语，只知像狼一样嘶嚎哀叫，却依旧凄然如鬼，震得身在事外的萧云旗莫名一阵耳痛。

    虽有人形，但怎么看都更像一头笨拙的小狼崽。

    她尚留着脚腕上的铃铛没有绞，此时此刻便也随着她轻缓的步伐，脆脆清响。

    算起来，这一世他们应该有半年未见了。

    她却不识好歹，凶巴巴地一口咬在人家伸过来的手上。

    可惜她的双腿终究不如真正的狼，很快便被追上来的梁人用甩开的铁索套中腰腹，一把带倒在地！

    然而他却没有。

    明仪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便顺口一问：“陛下不与臣妾一同去见见苏相公么？”

    梦醒后，萧云旗自然也未曾放在心上。

    她松了口，茫然地望着女人。

    “苏相公哪来这么大火气，啧啧啧，真吓人。”

    可这个女孩是谁？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却依旧身缠臂绕，头颈交错，谁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他也好似在顾忌着什么，终究不过欲言又止：“罢了，你且先去。”

    夏侯明仪，你的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有趣的秘密？

    萧云旗认得这枚狼牙，他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萧云旗讥讽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他此刻想见的是皇后，朕去了只怕会打扰你们叙旧，还是作罢吧。”

    一个混迹狼群，不通人性的大漠狼女。

    苏相公？

    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她又未穿鞋，赤着脚便踩上飞霞殿凉丝丝的汉白玉地砖。

    倒也不是被梦中所见打动，只是单纯有些好奇。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冰冷的长龘枪七横八竖地穿透它的身躯，将它和它腹中还未来得及降生的幼崽挑在枪尖，高高举起，重重砸落。

    毕竟世人皆知那人乃是被云阳王府娇养坏了的小娘子，纵然性情傲烈，也都是父兄宠溺太过之故。

    “等等。”

    苏月钦亦还记得上一次见她，是她难得一次和萧觉一起出游曲江，一身如雪素衣，倚在船边将一枝清白的牡丹摘在手中，笑着把玩。

    她们在一起静静待了几日，直到最后一个清晨，那个女人闭上眼睛，不再睁开。

    海棠池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顿，眼睫微扬。www.qinghan.me

    可最后却还是被那群人打晕带走，永远离开了她的狼群。

    说来古怪，自那夜与她歃血盟誓后，萧云旗连着几天便都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怪梦。

    可是这其中如若确实不是萧云旗和元景利君臣二人在暗中阻拦，那么又会是谁在暗中给他设障，不想他尽快回来呢？

    萧云旗亦是梦到此处才意识到，这群大梁骑兵就是云阳王府的金麟铁骑，而他们屠戮狼群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这个女孩。

    女人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将手伸向她，抚上她的头发和脸颊。

    不料，却反将自己送进了绝地，被追上来的其他人团团围住。

    明仪顺着他适才的目光摸了摸胸前冰凉的狼牙，虽有疑虑，却也不曾细问，径直而去。

    他在那里目睹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明仪也很快便反应过来，机敏地抓住了他话缝：“陛下并未派人阻他归京之路，是么？”

    云阳王府何故要为了抓她，出动勇悍的金麟军？

    苏月钦？

    被殿上等候已久之人听出来，旋即便冲着那架描画了凤凰于飞的大绢屏风厉声喝道：“夏侯明仪！出来！”

    直到后来他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梦中所见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零碎，他才逐渐感到不对劲。

    他的气息洒在明仪耳后颈边，痒得她半边身子发麻，脚下不稳，却依旧咬牙忍着，柔声一笑：“臣妾岂敢？”

    此时恰好，明仪背上的伤痕已将残存的药性渴饮殆尽，萧云旗手里装凝脂玉露的瓶子也空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刚好来到了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可战可和。

    萧云旗也在她耳边沉声低问：“到底是旧时故交，相识一场，人家一回京哪也不去便先来见你，阿嫂竟不领情么？”

    而与此同时，门外的人久不闻回音，踌躇片刻，不得不再小心翼翼地轻轻扣门，小声催促。

    只不过若继续战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