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血色薄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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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房产仅剩两处，都被抵出去了，今晚睡哪都是个问题。

    路旁立着一块小小的标牌，上面写着：樱之站暂时封闭，不对游客开放。

    空气中逸散着馥郁的香甜，几枚落樱飘下来，落在虞婵的肩膀上。

    虞婵掰开一次性筷子，看着空气中飞舞的木头沫，不由感慨，自己真是个实诚人。

    “对、对不起啊小婵。你唯一的亲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长辈的不能关照你不说，还……还尽给你添麻烦。”

    虞婵才往外走没几步，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讨论声。

    樱华路周边坐落的全是东瀛风格的造景。走过东瀛文招牌遍布的长街，温泉池蒸腾着袅袅热气，小池周围是落雪的假枫树林。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视野更远的一处。

    虞婵从病房角落为朱龙潜拉过来一张椅子：“您坐。”

    出乎意料，对方给了个地点，同意让她去跳一段，看看效果。

    少年的气质明亮如晨星，即使在这明星遍地走的影视园，竟然也没人能比他更亮眼。就算跟年轻时家喻户晓的国民偶像喻承泽比，也半点不落下风。

    虞婵看得出来，潜龙如今是个着了火的茅草屋子，东一窟窿西一窟窿，上上下下都忙得心急火燎。

    少年望向虞婵，那双狭长的眼微微相阖，仿佛陷入病态的臆想，又残余着一点微不可见的天真和茫然。

    在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年少的虞婵曾痛哭着跑出家门。

    虽说落款日期已是三个月前，虞婵还是拨下电话，打算试试运气。

    虞婵这才发现，他黑色的风衣之下，内搭白衬衫被藏起的衣角上，露出了星点猩红色的印记。

    呜呜呜。

    “朱叔叔，这是我爸名下的最后一张卡，里面多少还有点钱，您拿去救急。”

    没想到，两人对上双眸的瞬间，少年怔了怔，气质一下变了。

    明光电视台舞蹈竞赛综艺《跳！跳！跳！》热情海选中，诚招参赛舞者。要求：年龄21岁以上，舞蹈素质过硬，报酬1000元/天，包吃住，录制地点：明城影视园。详情请联系13X XXXX XXXX……

    好一副惊艳绝伦的少年皮相。虞婵遥遥地看了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不由露出微笑。

    雨声渐渐大起来，遮盖了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也遮盖了她心里无边无际的哭声。

    雨水混着脏兮兮的灰尘浇在她身上，汹涌澎湃的水流汇成小溪。她茫然地顺着那条小溪走啊走，一直走到别墅区后面的风景湖。

    朱叔叔的爱人带虞婵去浴室，还为她准备了一套松软干净的小兔子睡衣。等虞婵洗完澡换好衣服，月饼旁边，摆着一份新订的冰激凌蛋糕。

    虞婵：“都在我的行李里，行李还在路上。要不然您先给我一个面试机会吧，我带来了舞鞋和衣服。”她指指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大背包。

    她生母早逝，祖父祖母远居国外，亲爹又是那个德行。对她来说，人生中最重要、最亲厚的男性长辈，就是这位朱叔叔。

    过了会，服务员端上一碗白花花的粉。白开水一样的清汤里，漂浮着三块奇形怪状的胡萝卜，两片干瘪的娃娃菜，一把地瓜粉，没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虞婵，目光空洞。过了一阵，他忽然眼尾一弯，咧开唇角。

    她顿了顿，补充道：“朱叔叔，晚辈僭越，最后劝您一句，这次潜龙如果实在撑不下去，早点散了也好。这个圈子，不值得您这样慎独克己的人，勉强自己这么多年。”

    喻承泽年少时，朱龙潜还未发家立业，两人交情甚笃。朱龙潜是个温厚守礼到骨子里的人，喻承泽放纵自己时，还曾被他痛骂荒唐。

    他将手中的果篮放在桌上，袖口处露出的手腕上有一截白色的印子，看得出平时有带手表的习惯，但那块表却不知所踪。

    要不是忙着去面试，虞婵真想在这里好好转转。

    虞婵摇头：“不必。我自己还有一点积蓄，能再撑一阵。”

    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

    那份蛋糕百味陈杂，至今都萦绕在她唇齿之间。

    这里占地很大，包含着大大小小数十处风格不同的造景。

    明城有两三家国内知名的舞团，虞婵跑了一天，却还是没有找到容身之处。城北那家暂时没有纳新打算，城南那家就有意思了，听说她毕业于Y国皇家舞蹈学院，之前又在皇家舞团当首席，负责人立刻两眼放光。

    虞婵也不恼，抬头挺胸地去电梯间，墙上贴着几页广告，虞婵粗粗扫了一眼，双眼忽地一亮。

    朱叔叔将她带回自己家，他家里也亮着黄澄澄的灯，桌上摆满饭菜，正中间放着一盒精致圆满的月饼。

    对方却立刻失去兴趣，唇边一颗黑痣几乎要撇到天上：“没有证明材料的话，一切免谈。请回。”

    她也没再多磨蹭，直接进入正题，主动从包里拿出当年喻承泽给她的那张卡。

    她趟着草皮间的泥水往湖畔走，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摇摇欲坠。

    标牌近在咫尺，虞婵却一个字也没看见。

    清风微动，花雨簌簌落下。在他细软的发丝间，缀上星星点点的浅霞色樱瓣。

    他不适合当老板，更适合当老师。

    朱龙潜深深地埋下头，嗓音带着颓丧的哑：“……好。”

    再细看，少年的身形和五官都出挑至极，容颜清隽，俊逸出尘，比这千树万树樱花更艳丽。

    都从那薄樱般艳丽的唇际，缓缓绽放开来。

    这身行头是A家的经典平价款，修身得体，但若考虑到他潜龙影业的老总身份，这套装束就不免显得十分落魄了。

    “呜——”

    恍惚间，虞婵感觉周围的樱花都变得赤红如血。

    离开医院的交费窗口，她全身从上到下，就只剩下八百多块。

    “年纪轻轻，真敢吹。现在的小姑娘，为了骗面试真是不择手段。这种人我可是见多了，哪像我闺女，踏实又勤奋……”

    刺骨的冰冷，从那双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丽足尖扩散上来，接着是小腿，大腿，腰际……

    云朵游弋，挡住了光线，将他的身影笼罩在极致的幽暗与阴郁里。

    镜片后一对幽黑瞳眸，澄澈无双，清光流转。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一点撩人心弦的媚意。

    她说自己还有“一点”积蓄，真就是一点点钱。

    路痴虞婵跟着导航上的小箭头左转右转，艰难地确定方位，总算找到了樱华路。

    樱林彼端，铁轨对面，一座小小的便利店旁，站着一个少年。

    噼里啪啦的雨水和几颗温暖的泪水一齐打在脸上，虞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人，就是朱叔叔。

    那对幽黑的瞳眸，忽然翻卷起阴鸷的狠戾之气。

    明城影视园离舞团只有两站路。虞婵亮出综艺负责人发送过来的证明，刷身份证进了大门。

    明城舞蹈学院旁，学生街。

    “东北角……樱华路走到底，A7棚……”

    再往前走，是一段长长的铁轨。

    多半是正躺在某个拍卖行里。

    饥肠辘辘的虞婵走下公交车，小心翼翼找了间最便宜的苍蝇馆子，翻了两遍菜单，点了碗素粉。

    那天是中秋节，每家每户的灯都是暖意融融的橙黄色，只有湖边的灯光逸散着清寒的蓝。那份寒气仿佛数九寒天的冰凌，从她的双眼直直刺进心里。

    就在这时，急切的呼唤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来，大片水花溅在她的后背和后颈。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把从水中抱起，大步大步地往岸边淌去。

    也顾不上吐槽这脱胎于村上春树《舞！舞！舞！》的名字，虞婵眼中只剩下六个字：招舞者、包吃住！

    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眉宇间愁色浓浓，神情倒是恳切，望向虞婵的目光亲切而又怀念，夹杂着些许愧疚：“小婵，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是朱龙潜。”

    樱花正开得炽烈灼灼，芳华四溢。大片大片绮艳如霞烟的温婉花色，如同霞光凝成的染料滴入清水中，彩墨泼洒般，满是绚丽繁盛。

    放眼望去，千树繁花，盛景满目。

    雪片般的演出通知里，有一则旧旧的招聘告示。

    朱龙潜有些面红耳赤，在脸上抹了一把，双手发颤。

    埋头走路的虞婵怔了怔，抬起头来。

    天真、残忍、狠厉，以及一种病态的温柔……

    虞婵婷婷地站起身，忍住泪意，乖巧有礼地垂下头：“朱叔叔好。”

    他脸上戴着一副银丝眼镜，身上流露出一点天真的奶气，像一个会为暑假作业头疼的高中生。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这尊小庙可是迎来了一尊大佛！虞小姐是吗？您的工作证明跟毕业证书拿出来看一下？”

    

    虞婵将卡塞进朱龙潜冰凉的手中，轻声道：“这本就是我爸的钱，拿来还他的债，理所应当。我只是……想亲手把这卡交给值得信任的人。”

    铁轨旁立着路牌和站台，站台下是一排浅橙色的座椅。

    “那个……”朱龙潜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你先多少给自己留点？你这刚回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往后还得给承泽交护理费。”

    下一秒，少年发现了虞婵，朝她转来视线。

    男人五十多岁，容貌端方稳重，穿一件板正的银色丝质衬衫，笔直的西裤毫无褶痕，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

    可惜，两人才寒暄没几句，朱龙潜的电话就频频响个没完。

    古典、现代、中式、异国、巍巍皇城、市井烟火……所有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经典场景，都一应俱全，美得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