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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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沧澜门于他便不足为惧。

    他离开了沧澜门，同门内部的传音口信便不能用了，公事私事一律只能用纸张笔墨来写，每封都要经通传弟子的手——所以有很多事情不能提，也有很多话永远不能再说。

    晚衣持琴飞向夜色深处，那里是凶险妖巢，她却面不改色。

    一张破雷惊雨的七弦琴。

    纪砚看着纸张烧完，低声说:“进来。”

    漆黑夜色里，最先出现的是一点耀眼朱唇，仿佛这个黑夜是为了迎她而无星无月。

    侍女早就端好解酒茶迎他，纪砚却没接递过来的杯子，只把脚步放缓了些，扇子一合，扇尖顺着侍女的侧脸滑到她下巴，轻声说:“晚上冷，站这儿做什么呢，专让我心疼么？”

    他在外头把章台北里都逛了一遍，喝得满身香粉气，回程路上散了一地的银钱，惹得街头巷尾的流浪汉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叩首。

    “这、这是......”

    飞鸟暗探跪在门槛外:“魔族已经撤出沧澜山了。”

    不青山已成纪砚笔下画青山。

    飞鸟暗探伏身半跪，没有得到下一个命令时不敢抬头，直到他听见纪砚笑了一声。

    纪砚也每次都回信。疏离恭敬，写着刻板的句子。

    彼时群妖奔窜，万人惊愕。乌云翻涌起，闷雷催雨下。

    好锋利的琴、好凶悍的音！

    纪砚闭上眼，皱眉沉思。

    暗探不敢抬头看这个时候的阁主。

    给自己的三个徒弟。

    逃命去吧。

    沧澜门没有被魔焰摧倒，各家谁也不敢妄动。

    新月刚出，院子里到处都是花香。

    “不愧是晓作临池、暮画丹青的圣手纪砚！得见此诗一首，胜读万卷仙书！”

    碧霄星坠寒风尽，苍梧翠柏如浪起。三色兼毫的笔尖是从画中涌出的飞瀑，磅礴而下却落纸柔软，将笔中狂风化作一点墨香。

    片刻寂静之后，四下爆发雷鸣喝彩:

    纪砚合上书页，笔架上的毫锥被这阵薄风吹得来回摆动。

    “我等恐怕需再练十年，也只能在纸上写下这样一首诗，自愧弗如！”

    有老者拄剑咳血:“老夫四十七载修行，却不及少女三下拨弦，枉活此生。”

    远处传来急弦破障之声，宛如天雷降世。

    纪砚最擅长消遣光阴。

    纪砚鼻梁与眉眼线条很锋利，不笑的时候只有冷酷。

    一个黑影从房檐上落了地，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纪砚笑着说:“这不是师尊的字。”

    北辰仙君只做三件兵器，并非他吝啬或怠惰，而是这三件兵器中都凝结着灵元神力——皆要从炼器者本身灵脉中抽去。

    晚衣成

    一时间，三界争先效仿，剑修音修纷纷改学书画，各类名笔层出不穷，什么“绘清欢”、什么“芙蓉生”、什么“走云霞”......

    直到酉时末，纪砚才摇着扇子，醉意迷蒙地回了玄书阁。

    片刻后，他从灰烬里拣出了指甲盖大的一小片纸，碎片上只有两个残缺的字——“......无事......”

    纪砚俯身半蹲在池边，影子遮住了月亮。他单手舀了捧水，盯着自己的倒影，缓缓搓洗着侧脸的胭脂痕迹。

    “三寸之笔，不输三尺之剑！当真好功力！”

    遒劲笔锋力透山石，沟壑深如刀凿斧刻！

    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的名字打扰了他的心情。

    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子之手。

    北辰仙君座下晚衣，一战成名。自此仙门无人再敢直呼“晚衣”，都恭恭敬敬喊一声“晚衣仙子”。

    纪砚屏退侍从近卫，独自回房。

    他笑得浪荡，不知从哪翻了颗金珠出来，抛在她盘子里，含情脉脉地说，“给你带的，回去做个好梦。”

    拿修为甚至生命炼器，普通修士就算是炼自己本命法宝，也绝不会舍得如此。

    纪砚的脸侧还沾着暧|昧的浅红胭脂印，他负手握着扇子穿过花廊，扇骨流苏和腰侧玉佩珰环一同叮咚作响。

    烟尘四起又坠落，云开雾散，一道孤月照亮石壁——

    老者黯然摇头，转身没入逃命人群。

    飞鸟暗探点头:“是。”

    纪砚把烛台挪近，在光下仔细看这两个字。

    曾经只用三个音震碎西北妖山，留下一道深渊巨壑。

    两年前，东南修士望见海上紫云滚滚，元婴雷劫从天而落，猜是晚衣仙子渡劫。

    一首山诗动仙门。

    禽兽伏洞，虫鸟隐息，万籁俱寂之中唯有青绿草色沿着诗句字字生长，不青山上赫然青色成片。

    月下花前，倚翠偎红的风流却像是一件轻飘飘的纱衣，不合身地罩在他身上——纪砚经过那些花枝时，连余光都没有给。

    纪砚动作一僵，抬起头:“全撤走了？”

    天下无价之宝！

    抱琴立于云端的身影撕下面纱——

    沧澜门每月都会给各家传信，互通消息。每封都是江月白亲笔所写。

    “休整恢复......”纪砚的手指搓卷着书页的角，目光从飞鸟暗探的身上移开，望着被房檐遮住一半的夜空，喃喃道，“太快了。”

    北辰仙君，不在沧澜门。

    忽然，他卷着书角的手一停。

    此笔名曰“无声”。

    诗无声，画无声。无声笔过尽有声。

    纪砚没有抬眼，把烧尽的纸扔进了脚边铜盆，问道:“查得怎么样。”

    每过一段时间，总有风光一时的修士被称为“不输纪砚”、总有一支笔被称为“无声第二”。

    纪砚已经走远了，侍女却盯着盘里的金珠红了耳根。

    “她是北辰君的徒弟......晚衣！”

    万千凶妖，我一人一琴足矣。

    他似乎从来没醉。

    可无声，永远只有一支。

    纵使每日都有跃跃欲试的年轻修者不远万里赶到不青山，却再没有人能在不青山上刻下诗句。那首“风起无声”被苍梧翠柏覆盖，字句永生天地间。

    有人劝道:“这位真人不必自轻，是她那把名琴加持，若您得了同种神兵，定然也能力破山河。”

    纪砚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把纸片扔在了书页上，又悠哉地靠回了椅背。

    因为那支无声笔，是北辰仙君江月白的传世之作。

    人们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朝着着晚衣所去的反方向逃离。

    纪砚把看过的信在烛台点了，百无聊赖地晃着指间的残页，看火苗燃烧。

    那样的神兵，他永远得不到了。

    “走吧。”

    除了题诗的人名为纪砚，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说过，但众人都心照不宣。

    “风过崇峦花有信，雪来岚岫山不青。笔动层汉画云开，浓墨滴落三两星。”

    纪砚冷笑了一声，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身。他盯着水中月看了一会儿，把沾满香粉的扇子垃圾似的丢进了池塘。

    “夜来风雨——斩雷琴！”

    仙姿不见，唯剩飘带残影。

    他知道那些风光大多昙花一现，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无声第二。

    明知春风无情，仍总有少女输给卑鄙的公子多情。

    他知道穆离渊攻上沧澜山，可江月白居然还没忘了给各家传信，甚至笔墨间淡然无常不见丝毫异样，这套戏演得漂亮。

    穆，离，渊。

    纪砚跨过假山边装饰用的小桥，进了屋。

    斩雷劈裂万丈妖山，镇压凶妖三千三。

    他根本不喜欢花。

    月光碎了一池子。

    院里没点灯，池塘的水面上漂着摇晃的弯月。

    空中余音经久不散，是少女冷艳的施舍。

    晚衣十九岁别师下山，云游四海。

    桌椅被推开，纪砚骤然起身，弯腰在铜盆里翻找东西。

    春光不负。www.liulanwu.com

    是玄书阁的“飞鸟”。

    飞鸟暗探说:“山门戒备森严，我们进不去。但校场的训练声重新响起来了，看样子是已经休整恢复了。”

    大门在他身后一关，勾栏混子的迷蒙就从他眼里散去了。

    晚风吹过，窗外传来“笃笃”轻响，像是哪只小鸟在啄木头。

    而被誉为“妙笔圣手”的纪砚本人却再没有回过不青山，只在听到那些“无声第二”时开怀大笑，于锦团花簇中多喝一杯:“后生可畏！我还是喝酒吧。”

    宝器雾障禁制消散，露出霁蓝釉与绿松石交错打磨的笔杆，青松黛石，仿若名画镶嵌三寸天地间。

    窗边桌上躺着早晨的来信。

    琴名“斩雷”，铮铮一曲响，杀尽百万兵。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是晚衣！她来救我们了！沧澜门来人了！我们有救了！”

    不青山仙书会，纪砚曾执此笔题诗山壁之上，衣袖翻飞之间石屑崩溅！

    纪砚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须臾，又道:“沧澜门内呢。”

    北辰仙君只做过三件兵器，一把剑、一支笔、一张琴。

    他伸手挑出最中间的一根——

    好一首，无声。

    夜晚很静，只有极其细微的虫鸣从远处传来。案头的蜡烛越来越矮，笔直烛身逐渐变作没有形状的红液，在底座里漫开。

    纪阁主很大方。但只对不修仙的穷人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