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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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往往会在与她对视之中，很快地低下头去，仿佛是屈服一般地败下阵来。

    仅仅是五年。

    伊斯特当然不会回答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我会死的，我必须死去。

    皇都，皇都。

    “已经够了吧！”

    塞罗卡利, 塞罗卡利。

    窗外是一条相当破败的街道，店铺大都紧闭，街上偶尔走过几个衣着寒酸的行人，有穿着廉价裙子的女人在阴影里三三两两地聚集，手指间火星明灭，远远投来麻木而漠然的一眼。

    “死在赛罗卡利”。

    艾琳娜静静坐在马车里，片刻后，转过脸，再一次将窗帘拉起来，细细地望着流逝的街景。

    诗人们曾经这样歌颂皇都塞罗卡利的冬天。m.chunfengwenxue.com

    她看见任何人都不会羞怯地低下头去，细密的长睫毛下，那双浅紫色的眼睛永远毫不动摇地向前望去，像是一对利刃，但是那瞳孔之中却又并非是锋芒毕露的冷光，是极安静的，带着一种空无一物的清澈，仿佛一粒尘土或者一整个尘世倒映在里面，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艾琳娜倚在窗边，眺望着窗外，在楼下，她最近才任用的那位马车夫正花坛边走来走去，即使是这样远的距离，她也能想出来他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既然心情好起来了，那就出去。”

    她轻轻笑了一声，问她:“对了，说起来，你和那位弗里德里希公爵进展如何？听说你们偶尔会通信，有在考虑什么时候结婚的事情吗？”

    平静的，聪明的，毫不动摇的，也许应该害怕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让人感到奇怪的安心。

    伊斯特眼帘低垂，平淡地将书又翻过一页。

    她笑着说，有这种事情吗。

    艾琳娜眼波流转，含笑向威廉说:“真没办法，威廉，我难道不够讨人喜欢吗？”

    可是伊斯特不是这样，她是那么安静地长大，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一般的苍白的脸，抬起手时，会露出细骨伶仃的手腕，像是白孔雀一点细细的尾翎。

    在窗前书桌边，黑色头发的年轻女子依然垂眸不语，在耐心地读完最后一句之后，才将书缓缓和上，抬起头，平静地回答:“嗯。”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威廉也微笑，年龄在这个老人身上仿佛并没有留下痕迹，他依然那么儒雅而温和，他风度翩翩地微微一欠身:“那么，艾琳娜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出去吧。”

    玫瑰红头发的女子口吻放肆，眸光一转，开口道，“玛丽，不用去倒茶了，我只是路过，上来看看而已。”

    还是那么没有血色的脸，连嘴唇的颜色都那么淡，像是被雪水擦洗过，轮廓的线条似乎要利落一些，但是她哪怕少女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娇柔甜美的气质，这点变化反倒是不值得提起什么。

    许多年前的事情啦，那时候阳光明媚，屋子里全是糜烂的花香，她躺在地板，紧紧抱着这本书，脸上泪痕未干，满心想着，等到下大雪就去死吧，就像一支被烧成灰烬的诗歌，悄无声息地死去好了。

    她望向远处那高耸的白色尖顶，感到自己的心头，有如同厚厚的云层一般的东西，正缓缓压在上面。

    到底是什么时候，皇都，在无数人不切实际的梦里，仿佛理想乡一般的塞罗卡利，已经变成这副样子？

    “为什么非要绕到这种偏僻的远路，是想故意找死吗？还是说你这种大贵族就是想从平民老百姓的生活里找点儿乐趣？”

    因为是惯常的，以陈述的口气平淡说出的问句，以至于艾琳娜忍不住又一次笑起来。

    瞧，总是这样，捉摸不定的，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是事实上她活下来了，并且非常快乐。

    她有这么古怪的聪明，看上去并不如何擅长人情世故，对虚与委蛇也没有兴趣，可是她却如此地精通怎样从躯壳里找出那颗跳动的心脏，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老狼，不会错漏一丝鲜血的气味。

    “少瞧不起人！”

    她想，怎么会这样呢？

    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马车的行进速度明显快了好几倍，她几乎能够想象出来，他气的耳根通红青筋暴起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咬牙切齿地抽打马鞭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她的妹妹正用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望着她，口气平淡地说:“你很了解吗，这本早已被教廷禁止阅读的诗集。”

    毕竟，人很难不去膜拜一尊看上去毫无人气却又没有瑕疵的雕像，不是吗。

    五年，说起来是个很漫长的词语，落在诗人的笔下足够写尽天翻地覆的故事，可是现实里却仿佛眨眼一瞬间，好像只是落了几场雪，春雨落湿了几次眉间，那个肤色苍白的黑发少女就变成了肤色苍白的黑发女子。

    她满脸微笑，明艳照人，玫瑰红的眼睛闪着绮丽的光泽，足以让任何人在这样灿烂逼人的美艳里屈膝后退，而伊斯特神色平静，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又像是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兴趣。

    她脸上浮现出一瞬间微笑，可是很快的，那点浮光掠影的笑容又隐没下去。

    然而这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说出来的事，她笑盈盈地走上前，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响声轻盈又韵律感十足，她勾起嘴角:“真是冷漠啊，好歹也是很久没见过面的姐姐，还没有那本诗集更让你感兴趣吗？”

    “不过……”妩媚的声音忽然一转，“安东尼，难道你害怕了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诗人们都口口相传着这句话。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倒退的寂寥景色，一瞬间忽然感到很想见一见谁。

    少女变成女人的过程，大多数时候是一种身体上的丰盈，像是一朵花逐渐汁水饱满，大腿逐渐修长有力，腰肢越来越纤细，眼睛渐渐水润多情，就像是春风吹过，一瞬间漫山遍野。

    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光荣与污浊开始的地方，是圣女, 也是妖妇,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座城市, 像是飞蛾扑向熊熊燃烧的油灯, 翅膀上青烟袅袅，可是那火光是那么炫目，那么动人，哪怕燃烧的是自己的命运，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光彩。

    天色隐隐约约有些暗，暮色无声地降临冬风越来越紧，一阵又一阵地刮在窗玻璃上，砰砰有声。

    如果她真的是一位君主的话，艾琳娜想，要抵挡住为她冲锋陷阵的欲—望，那可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呢。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伊斯特的适可而止理解为一种对于亲人的体贴，这世上哪有这么古怪的体贴啊。

    “啧。”十分嫌恶的声音。

    还有男人，围聚在几家尚且开着的店铺里，腰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冷冷地向马车的方向望来，也许是出于对这辆马车华贵程度的畏惧，他们低声议论，到底不敢上前。

    几年了呢，五年了吧，从那场被迟来的大雪淹没整个城市的冬天之后。

    她嘴上是这样略显尖锐地和性格冷淡的妹妹打着趣儿，可是在看见那双浅紫色的眼睛的那一瞬间，那些心里纷纷扰扰，纠葛不平的东西，那些尖锐的叫喊和杂音，都那么理所当然地忽然消失了。

    而很多年后，普莱特问，你爱过某个人吧。

    “……你又在看什么书，《塞罗卡利的呐喊》？就是那本引起自—杀潮的长诗集吗，你还真是喜欢这种东西啊。”

    年轻气盛的马车夫终于发出按捺不住的低吼。

    就连这条曾经人声鼎沸，灯火彻夜的街道，都破败成这幅样子。

    今天是个阴郁的冬天，一副快要落雪的模样，道边的树木早就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褐色枝干扭曲地伸向灰色的天空，像是无数只冤死者的手指。

    瞧。

    —

    脊背挺直，沉默不语，永远不会变，永远在那里，永远用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冰冷眼睛，凝望着谁也不能知晓的远方。

    谁能不动心的呢。

    “不是吗，那真奇怪啊，那你在担心什么呢……难道，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尽管这一直被教廷指责为不洁与放纵, 可是诗人和作家们却仍然狂热地爱着这座闻名遐迩的城市，无数的长诗、戏剧、舞蹈、歌曲……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他们对这座城市激烈地爱情, 他们疯狂地爱着这个城市的一切，穷途末路的皇帝, 富可敌国的贵族, 月光下蔷薇仿佛血海翻涌，在灯火璀璨的夜晚，人们的欢声笑语纸醉金迷随着污水一起，流淌入居住着十几万人的深深地底……

    艾琳娜噗嗤一笑:“真是好过分啊，还是老样子呢。”

    如同候鸟的羽翼投在大地上的阴影, 阴影里长眠着白雪掩埋的魂灵，一个人不能没有见过塞罗卡利就死去，要去这座城市里, 要埋葬在那里，在大雪中，在黑夜里，像一只冻死的小鸟，在第二天阳光升起的时候，羽毛上还有颗颗新鲜的露水，像是尚未干涸的眼泪。

    相当刺耳的语言啊。

    “真不可爱，”她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普莱特也是这个样子，他已经够蠢了，你还把商会的事情全部丢给他，他带着卡戎到处耀武扬威，人人都在说他迟早会把你推翻，虽然那也不坏就是了……”

    那时候多么可爱啊，好像失去了爱人独自苟活，是一种可耻至极的忍辱偷生，每天夜里都会悄悄哭泣，思念和悲伤如同绞刑架上垂落下来的绳索，牢牢套住她的脖颈。

    艾琳娜撩起肩上玫瑰红的头发，笑容妩媚灿烂:“看过一点吧……那种事情，早就忘记啦。”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

    艾琳娜眨也不眨地向望着窗外，声音却妩媚至极，笑着说:“咦，你怎么知道，真聪明啊，我确实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