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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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她的身份曝光的那一天，那些曾经献给她微笑和鲜花的人们，会再次对她报以利剑和愤怒。



    还有，还有贝尔。

    “所以神只能让他永远活着，一直一直活着，因为没有人能够制裁他，也没有人能够怨恨他，他只能怀抱着自己的罪，孤独而永恒的活下去。”

    “神为此感到悲伤无比，于是他惩罚了那个哥哥，对这人世间第一个杀死亲人的人说，你将永不死去，若你建造房屋，那它必然坍塌，若你种植粮食，那它必然枯萎，你行走的路寸草不生，你只能饮用泥水，吞吃石头，即使有一天这天空坍塌，这大地崩解，你也永不死去。”

    无所不知的神，为什么会犯和她一样的错误呢？

    可是，那时已经变成魔女的她，明白了这个故事的意思，却仍然认为神做的并不对。

    晴空一样的眼睛，好像永远不会下雨一样。

    “我的话或许有些冒犯，请您千万不要介意。但是我一直认为，那些前往教堂想要忏悔的人，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原谅，也不是真的想要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他们只是想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可以对其他人言说的事情痛痛快快的说出来，然后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温柔而宽慰的话，就好像他们才是那个饱受心灵折磨的受害者一样，再心平气和的离去，就仿佛他已经结束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她是个孤儿，在一间破败的小教堂中长大，老神父是个矮小的老人，声音沙哑却非常严肃，总是会摸着她的头，缓慢地说:格蕾丝，你要诚实，善良，虔诚，不可忤逆神。

    “没什么，只是认错人了。”

    所以当疾病席卷而来，她发现那曾经被她们带起的火焰和鲜血埋葬的城市也发出哀嚎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奔赴于此地。

    “哪怕全知全能，哪怕无所不能，但是唯有这些，神绝对做不到。”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义人，和无药可救的恶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普普通通的人。

    莱因眨了眨眼睛，说:“是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她忽然说，“我希望那个人是您。”

    其实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明白所谓的神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什么叫虔诚，但是她却非常敬仰这个瘦小的老人，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看见他那如雕塑一般满是沧桑的侧脸，她觉得每一条皱纹都有一个漫长的故事，都是一片枯萎的落叶。

    格格莱尔夫人撩起耳边的碎发，微笑着，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道轻快的身影跳入庭院中，红发的男孩子把贝雷帽捏在手中，哼着不成吊儿的曲子。

    “但是，这是不对的，这中间没有发生任何与原谅和忏悔相关的事情。因为神不能原谅任何人，神不会受到伤害，至高无上，全能全善，甚至可以死而复生，可是唯独有一样，神不是人啊。”

    格格莱尔夫人静静聆听这个故事，她迟疑地眨了眨眼:“这个故事，我想，就算六岁的孩子都已经听过了，只是我不明白，让您到疑惑的地方在哪里呢？”

    莱因神父，一定也是一个义人。她忽然想。

    如果有十个他那样的义人，这个世界就应该继续存在下去吗？魔女们就能够被允许活在世界上吗？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莱因神父却仿佛放下了什么心头的负担，脸上再次露出让人安心的温和笑容，“多谢你，夫人，和您聊天让我收益颇多。不过晨祷应该就要开始了，我需要回到教堂去。再见，夫人，还有，卡隆。”

    “我在想，”莱因神父十指交叉，声音低沉，“我在想，神真的原谅那个故事里的哥哥了吗？”

    而她记忆里的第一个故事是，世上曾经有一座罪恶滔天的城市，那城中的人们都是黑暗神的信徒，他们荒—淫残暴，无恶不作，于是神便派出诸神去毁灭那座城市，而这时，花神便说，我的主啊，如果那城中仍有义人，你也要毁灭那城吗？

    金色头发的女子微微垂下眼帘，也只是这一瞬间，能够让她被人看出，在这样年轻的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眼角竟然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所以，神之所以让这个故事里的那位兄长永恒地活下去，一定是因为他太过于偏爱那位兄长了，所以他才感到那么悲伤，因为能够原谅那位兄长的人，已经死去了啊，他的血已经渗入了泥土之中，他的尸骨上已经生出了迎风招展的苹果树，即使诉说一万遍忏悔的话语，也不会得到回应，那个能够接受那份忏悔和给予原谅的人，早就不存在了。那么，谁还能说明他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而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老神父那样的人，就叫义人。

    她常常做梦，梦里有雨水敲在破旧屋檐上，还有在灰暗的雨水之下一台屹立的高大绞刑架，那绞索长长的垂下，空空的索套在雨中静默不语，没有人在说话，但是她很明白，那是为她而设的绞索。

    下次再见，如果可以的话，就对她道歉吧。

    而那个时候她听着破教堂的雨水嘀嗒，只是一边发困一边模模糊糊地想，什么叫义人呢。

    “那么，神能够原谅谁呢？”

    因为找不到十个义人，这些最寻常的人们也要死去吗？

    “我不明白，神如果想要原谅那个兄长，那么他的罪责总该是有期限的吧，就像法官审判犯人，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哪怕要判处他绞刑，那么死亡也是一种结束啊。。”

    格格莱尔夫人沉默片刻，忽然说:“请问，莱因神父，您是不是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罪呢？”

    格格莱尔夫人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第一个故事，她和她的同伴们都不一样，她是在人类的世界中长大的，虽然也不断的被背叛，可是她人生中大多数快乐的时间，都是在人类的身边。

    人的罪怎么能赎净呢。连神不能赎净人的罪啊。

    那种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拼命推卸给别人，还要大喊大叫的说法，简直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一样。

    因为一个人犯了罪，就要连整个人类都要全部毁灭吗？

    “因为所谓的原谅，所谓的忏悔，只会存在于犯罪的人和因这罪而得到痛苦的人之间。那是只会在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人才会希望得到别人的原谅，也只有人才能去原谅别人。”

    “……什么？”卡隆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和坐在座位上，也是一脸茫然的格格莱尔夫人对视片刻。

    而曾经以利剑和怨恨抵挡她的城市，如今却以鲜花和祝福来迎接。

    格格莱尔夫人正要开口，莱因神父却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

    为了那样的人，哪怕要允许一整个罪恶滔天的城市继续存在下去，也是值得的。

    下着雨的时候，教堂的角落里会漏雨，滴滴嗒嗒的雨声敲击在屋顶上，和老人在神像前念诵经文的声音合在一起，清脆的，沙哑的，好像翠绿的青藤与枯瘦的老树交织在一起，绽放出新绿的嫩芽。

    “……什么？抱歉，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格格莱尔夫人有些困惑地说。

    “但是，那么宽容的，永远深爱着人，甚至愿意为了人而将自己捆上十字架的神，却唯独没有原谅那个兄长，祂为他定下了惩罚，并且宣布永不结束，那是多么漫长的痛苦啊，漫长的看不清前路，也无法回头，人是不会为了没有尽头的东西而幡然悔悟的，漫长的痛苦只会带来憎恨，神不会不明白，可是为什么祂还要那样做呢？”

    金发的女子嘴角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声音却非常的低沉与悲伤。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谓的痛苦，所谓的原谅，唯独这些，绝对不是神能够给予的。”

    可是那座市早已堕入黑暗神的掌心，连十个义人都无法寻到，于是诸神降下火焰和硫磺，让这座华美的城市化作灰烬与废墟。

    莱因神父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不好也不坏，一生之中并不总是做善事，也做过很多问心有愧的事情，不是义人那样晶莹剔透的美玉，这也不是恶人那样散发着恶臭的淤泥，他们那么普通的活着，就像是一块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在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上，和所有人都一样。

    光明神便说，如果这城中有十个义人，我便不毁灭这城。

    黑袍的年轻神父沉默不语，他蓝色的眼睛低垂，这让他看上去很英俊，但是大多数人在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都会忘记他漂亮的外表，只会记得他那温和异常说话的口气，以及那种说不出来的，会让人感到心软，乃至于心痛的气质。

    年长的女性脸上忽然露出笑容:“既然这样，那我就明白了。因为犯过大罪的人，是不会这样想的。”

    即使没有办法回去，也不能爱我们，那么在这个广阔的，被人类占据的世界上，分出一个小小的角落，允许我们魔女居住，又可不可以呢？

    “咦，今天有水果茶……哎，你怎么在这里？”卡隆诧异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