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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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好多年，没有芥蒂，没有隔阂，顺理成章，亲密无间。

    阿诺德偶尔会感到不解。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欠考虑了，我很笨的，以后不会了……不如这样吧，我和你一起，把你那个坏主人的全家都杀掉怎么样？我可以在门外给你放风，不管是巡逻的士兵还是路过的醉汉，我都会杀掉，让你安心地在里面，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全部杀死，不管是挖出眼睛还是砍断手脚，你高兴就好，然后……”

    男孩子眼中流露出悲痛和同情的神色。

    握剑的青年沉默不语, 神色冷漠如坚冰, 只有手背上微微浮起的青筋，展示出他此刻的内心并不是如面上的波澜不惊。

    “……□□莱丝环。”

    暮色在无声无息中降临了，四周笼罩在淡紫色的薄暮的光线里，漫过地上淡紫色的落花，藤萝纠缠的花架下，白色上衣紫色长裙

    “——他不会用铁链和铁钉把我穿起来！”

    那锁骨下方，几颗和血肉长在一起的铁钉清晰可见，微微的锈红色，像是几只狰狞的蜈蚣，蜷缩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小狼人有些失望起来，啧了一声，抬起眼睛，很不甘心地说:“这些人真讨厌……那我先走了，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

    那男孩子却仿佛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般，眼睛闪闪发亮，围着青年走来走去，喋喋不休。

    他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哪怕有些差错，也不可能超过十二岁。

    迷宫般蜿蜒而破旧的巷子里, 年幼的袭击者将自己的武器丢在地上，刀刃撞击，发出清脆的哐当响声, 他忐忑又不安, 紧紧注视着数步外的青年，一步又一步, 小心翼翼地向他缓缓靠过去。m.aihaowenxue.com

    而这个孩子，他的身体状态显然并没有达到他的巅峰状态，他的生长速度也并没有变得迟缓。

    他转过头，进入巷子里，往前走。

    他对于能够遇见自己同族，显然高兴的有些慌了神，唯恐让对方不开心，他见青年仍然沉默不语，立刻有些慌张地去拉青年的衣服，用哀求般的语气说:

    只有初夏温暖的风依旧毫无知觉地吹着，吹过墙角翠绿的野草，留下重重叠叠的寂寥光影。

    狼人的生长方式和人类不一样，在幼年时期，会和人类一样长大，看上去和寻常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他们身体的各项机能发育到最巅峰的时候，成长速度就会开始变得缓慢，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始终保持着巅峰时期的身体状态，直到漫长的岁月流逝，他们衰亡的时间到来，他们的身体状态才会开始下降，而那恒久不变的外观也会慢慢地老去，直到终于步入死亡。

    “……那我们把你那个坏主人杀死吧，这样你就自由了！”

    说起自己的主人，他就像小狗看见了骨头一样，眼睛明亮，脸上笑容明亮，原本怯生生的语调也加快了许多。

    也就是说，这个正自然而然地，考虑着死亡和杀戮，把它们作为家常便饭的小狼人，他真的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青年没有说话，但是原本无懈可击的姿态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锋利的剑尖无声地垂下。

    一步, 又一步……小小的，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暗杀者，手无寸铁地抵达了青年的面前，抬起脏兮兮的脸，呆呆地望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同族，片刻之后，颤抖着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 在意识到青年没有拒绝的意图之后，猛然抓住握住青年的衣角，将他抱住。

    玛丽正在屋顶晾床单，无数白色的床单在高高的屋顶上飘起，仿佛晴空之下一面面飘扬的白色旗帜，她棕色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听见楼下的声音，也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尖叫了一声，拼命扑上栏杆，用身体压住差点被风吹走的床单。

    阿诺德站在巷口，默不作声地望着这充满烟火的黄昏。

    小狼人呜咽着说:

    他像是想起什么，连忙把黑色的袍子解开，露出他幼细的脖颈。

    于是，青年还没说出口的话，突然就消散在了喉咙里，他只是继续沉默着，望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庞。

    青年没有说话。

    这些人都还在很远的地方，但是在狼人过人的五感里，清晰的就像在耳边响起。

    小狼人眷恋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把出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同族一点一滴都刻进心里，一边俯身将地上的刀捡起，双手握住，轻巧地几步窜上屋顶，像是融入夏天的风里，黑袍飘飘，一瞬间便远去，不见踪影。

    走过青灰色的围墙，三个挂着门牌的宅子，一户人家种着石榴花，碧绿的枝叶覆过院墙，重瓣的花噼里啪啦地怒放，在黄昏的风里像是婆娑跳跃的火苗，一簇，又一簇，连绵不绝。

    阿诺德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金红色的晚霞如同绽放的玫瑰，铺满淡紫色的天边，从平民区往市中心走，一路走过，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第一次触碰到同族的喜悦席卷全身,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棕色的眼睛中涌出, 重重落在地上, 溅起层层的尘埃。

    榕树下，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脱下外套制服，挽起白色的衬衫袖子，正在和着那只挂在榕树枝干上的吊篮较劲，他是一个人生阅历极其丰富的老人，泡茶，跳舞，礼仪，木工……什么都会做一点，平日里如果没有太忙的工作，他颇为热衷于摆弄这个空旷的院子。

    他没有注意到，那原本紧紧握着剑的，有着冰蓝色眼睛的青年，沉默着，正那么悲哀地望着他。

    “他真的很好的，懂很多事，很了不起，而且对我很好，不会把我关在笼子里，只要我完成了任务，他就会夸奖我，啊，还有！”

    他和他们其实并不熟，甚至连说过的话也很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他却总是一副关系亲密的熟悉样子。

    青年凝望着这个瘦小天真，对各种杀人伎俩信手拈来，引以为傲，并且试图拿来讨好别人的孩子，感到喉咙就像堵了铅块，干涩的发痛。

    越过石榴花墙，再往前拐三个弯，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间僻静的尖顶房子，屋顶上爬满了浓绿的藤萝，摇曳的绿光一般，攀在落灰而紧闭的阁楼小窗上，一口闪着光的幽幽碧潭。

    教堂辉煌的尖顶落满夕阳的余晖，面包店里老板挥动着粗壮的手指，粗声粗气地指挥着伙计将卖剩的面包搬出来；辛苦一天的船工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昨天在酒馆里碰见的姑娘；穿着短布衣衫的孩子们你追我赶地着跑过，高高举起风车，笑嘻嘻地唱歌……

    阿诺德沉默片刻，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男孩子哭个不停，仿佛要将自己受过的所有委屈全部宣泄出来，滚烫的眼泪打湿了青年的衣服，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目光忽然一顿，伸手，指着被青年的立领挡住的脖颈，不解地问:

    无数的人路过他，偶尔投来惊艳的眼神，脚步却并不停留，向着亮着灯火的家中走去。

    “就像今天广场上发生的那样，你把你的主人带出来……不，不需要那么麻烦，你把他的出行路线提前告诉我，我会等在那里，到时候只要他一露面，我就会在一瞬间把他的脑袋切下来……我会做的比今天更好！”

    这时，远处传来了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大喊着“我们搜这边，你们到那边去！”“快，不要让那家伙逃掉！”

    —

    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束缚在自己同族脖子上的，危险而美丽的刑具。

    这个十岁的孩子，仰起脸，骄傲又开心地和青年宣布道。

    他那双鲜血尚未干涸的小小手掌，在触摸过狼人青年的脖颈后，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血红的印子。

    贤者□□莱丝留存于世的唯一遗作，也是他最知名的几件作品之一，被收藏在卡佩彭斯的家中，如果作为主人的伊斯特认为他有所不忠，那么在他背叛的行为发生之前，这个漂亮的就像装饰品一般的黑色颈环，就会悄无声息地收紧，直到彻底勒断他的脖子。

    “然后，你就和我走吧！我有一个很好的主人，他会对你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满怀期待地靠近久别重逢的父母。

    “……然后什么？”

    听见开门的声音，老管家回过头，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和善地问候着:“回来了吗？”

    然后那个悲伤的男孩子抬起头，握紧拳头，直视着他，掷地有声地说:

    青年冰蓝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他小声地说:“……好过分。”

    黑色的铁艺大门并没有锁，他推门进去，发出嘎吱的轻响，那棵积年的老榕树率先映入眼帘，气根众多，深深扎进围墙里，树冠浓密如伞，风一吹，簌簌舞动，半个院子的光影都在跳舞。

    青年的声音又冷又沉。

    “咦……你脖子上，这个是什么？”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一定是想自己亲手杀了那个家伙吧，你不要生气，我一时忘记……我会把他留给你杀的，我保证！”

    男孩子昂起头，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膛，手指上的血迹沾在胸口，暗红的一片。

    听见回应，发现青年并没有因为生气而不理自己，男孩子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理所当然地说:

    “太好了, 太好了……我以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注意到青年的沉默，喋喋不休的男孩子顿了顿，害羞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到处都是声音，呼朋唤友的声音，父母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店铺落锁的声音，还有鸽子被惊起，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嘈杂又琐碎，如同一曲色彩缤纷的乐章，在这温暖的暮色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