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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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请您稍作休息吧，喝一些茶怎么样？外面的天气是否有些让您不习惯？皇都的天气总是与圣地大不相同，如果能够尽早回去就好了……”

    尼格鲁斯望着她善解人意的脸庞，以及眉目间隐约的忧伤，五指握拳，又缓缓松开。

    她说:“大人，您平安回来了！”

    如今，他几乎要相信，那个少女心里一定藏着最可怕的魔鬼。

    若是往日, 黄昏正是晚宴开场的时刻, 这条笔直的长道早已车水马龙, 言笑晏晏的贵妇人，英俊逼人的青年, 各种香水与欢笑交织在一起，溶入夜色降临前那片橘黄色的光海中。

    他是统治着足以与圣殿骑士团分庭抗礼的血十字军团的强势军人，虽然身披红袍, 人们依然更倾向于将他看作一位挥斥方遒的将军, 而不是手持经文劝人向善的神父。

    年轻的女子是如此坦然地面对着发生在自己至亲身上的惨剧。丝毫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大哭大闹，失态崩溃，正如她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虔诚与和顺。

    淡绿色的长裙消失在房间尽头，尼格鲁斯在房间中央静静伫立片刻，终于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桌上，哐当一声轻响，随后食指和中指合拢，捏了捏紧紧绷着的眉头。

    他并不觉得安妮罗杰不可信，妻子在父亲和丈夫之间，自然会选择丈夫，那么纵使是曾经的家族，也不过是外人的事情。

    尼格鲁斯没有开口，她毫不介意，依然关切地说着:

    他率领军队所奔向的地方，无数狰狞的地狱都张开裂口, 咬碎所有被他驱逐跌落的异端邪道, 鲜血漫山遍野地涌出, 好像大地的动脉被割破，源源不绝，直到连十字架也被染的鲜红，犹如从罪人的腹中取出，尚且散发着滚烫的腥气。

    她正在做祈祷。

    于是，本来应该激烈争吵各执一词的卡佩彭斯家的处置方式，以及所有蠢蠢欲动试图瓜分这个庞大家族尸体的准备，全部都在这样轻飘飘的宽和话语里，悄无声息地蛰伏了下来。

    他为何会有一瞬间怀疑安妮罗杰，甚至想要听从安塔尔的话语，以她父亲的罪孽忽然发难，将她留在皇都，而他独自回归圣地？

    尼格鲁斯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在宴会上惊鸿一瞥的少女，似乎和安妮罗杰并不像，那样苍白而冰冷的脸，在一片辉煌的光海里，仿佛无限寂寥一般地低垂着眼帘。

    至于世俗方面，最为争论不休的则是对于卡佩彭斯家的处置，潘塞拉家对此表示没有任何意见，听由教廷与皇族的处理，弗里德里希则选择了继续保留，这不得不说让他颇为惊讶，他以为像弗里德里希公爵这样傲慢冷血的小子，会趁这个机会摆脱掉这桩被皇帝强加的婚约，而坎贝尔家的那个浪荡小鬼，在嘿嘿笑着询问了能否和坎贝尔一样选择中立却被拒绝之后，终于在最后一刻也选择了不必过度了问责。

    他低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越是安静，便越是疯狂。

    马车内, 坐着一个一身笔挺军服的男人, 左右两肩的肩章是荆棘缠绕的鲜红十字架，十字架两侧，有洁白的翅膀无声展开。

    尼格鲁斯拧着眉头，终于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餐叉，在瓷盘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说:“根据皇太子以及教皇大人的一致决定，你的家族最新的家主，今后将由你的妹妹担任。”

    他想这大抵也是教廷权力衰弱的表现吧，女人们穿着袒胸露乳的裙子，毫无廉耻地与每一个男人热舞缠绵，

    红衣主教尼格鲁斯。

    尼格鲁斯其实很理解教皇大人的决定，过于长久的和平对信仰的忠贞并不是一件好事，曾经如烈日般笼罩着整片大陆的信仰之火已经逐渐暗淡，人们习惯于与所有尘世的欲望与罪孽一同生活，而此时便需要新的鲜血去涂抹那些有关圣人与信徒的故事，那些落满灰尘的油画重见天日，让人们重新铭记神的威严，神的残暴，以及那残暴之下，最浓烈的爱。

    魔鬼穿上圣徒的长袍，来游历人间了。

    推开大门，暖洋洋的烛光兜头撒下，驱散秋夜的寂寥，年轻的金发女子身披白色的披肩，一袭淡绿色的长裙，双手在胸前交握，从那烛光的尽头，猛然回过头来。

    他顿了顿，迈着大步流星的脚步，向灯火通明的主宅走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肩负起这样的肩章。

    尼格鲁斯很难不认为，这样鲜明并且顺利的结果，在这场大会谈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安妮罗杰是他的妻子，始终忠诚，虔诚，和顺，尊敬他，敬爱他，与世无争，天真烂漫，是世上所有女人中，最纯洁无瑕的一个。

    尼格鲁斯说:“你……”

    然而，在这一刻，金发女子转过身，秀丽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忧伤又欢喜的表情，她向他奔来，因为走得太快，甚至不由得小跑起来，淡绿色的裙子扬起，像是一片春日的柳叶。

    疲惫，并且衰老，眉心中一道深深的刻痕，如同内心无数的愤怒和挣扎。

    而如今，四下寂静无声, 金黑色的马车徐徐前行, 车轮孤零零地碾在道上，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风中隐约传来馥郁的花香，甜蜜如烂熟的美酒，秋天特有的气味。

    长达一天的宫中会谈，实在是太过疲累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军服依然笔挺，肩章依然鲜艳，然而尼格鲁斯却闭上眼睛，在长久的奔波之后，终于能够看出，他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了。

    然而，当马车行驶过无数黄昏里人声鼎沸的街道，在一间僻静的宅邸中停下时，他霍然睁开眼睛，一双锐利的眼睛依然明亮如猛虎，他不等车夫来开门，便起身，径直迈出狭小的车厢，走下马车。

    皇帝卧床不起，不能出席，各种事务全权由皇太子代理，教廷方面则是教皇陛下一人决断，需要谈论的事情相当多，罗德里克·卡佩彭斯的罪行，曾经与罗德里克交往过密的教廷内部人员的清查，以及随之而来的席卷整个教廷的巨大清洗，他们决议让这次的事件成为一颗火星，蔓延成祸是会，长达数年的燎原野火，烧死所有神之庭院里悄然长出的杂乱野草。

    “安妮罗杰，”尼格鲁斯终于打断了她，“我有话对你说，你的……”

    人们的记忆里，他是个矮小而精悍的老人，纵使头发已经发白，但是依然脊背挺直，攥紧拳头，好似随时都蓄势待发，只要教皇一声令下，他依然能像年轻时候那样，不可阻挡地毁灭任何玷污神之荣光的东西。

    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抵在了他的唇间，安妮罗杰眨着绿色的眼睛，那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声音，她口气温柔说:

    淡绿色的长裙再度出现在门口，安妮罗杰亲手端着白色的餐盘，缓缓放在他的面前，声音柔和:“久等了，大人，请用吧。”

    教皇大人在这场大会谈的开始之前，如同是为了缓解众人的紧张情绪一般，温和地与众人闲谈，亲人，朋友，艺术……零零总总，不一而足，他是一个在许多领域都颇有成就到学者。

    最终，除去皇太子对卡佩彭斯家依然并不强烈地表示不喜以外，几乎是大部分帝国最上层的势力 ，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这一家族进行保留和谅解。

    但是。

    这是半个小时之前才最终尘埃落定的决定，整个皇都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世上的女人大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贪婪，愚蠢，残忍与放荡，唯有安妮罗杰一尘不染，所以十年前，他在阳光笼罩的花园里，第一次看见那个温柔微笑着的金发少女时，就下定决心，哪怕堵上前半生积累的一切，也要将她收拢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刷着白漆的雕花栏杆之中，数棵枝干笔挺的高大桂树立在大门两边，红白相间的道路延伸到台阶尽头，在无数淡黄细碎的花朵之间，隐约透出暖黄的灯光，风一吹，簌簌作响。

    薄纱般的夜色里，一片洋洋洒洒的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一阵湿润的秋雾，兜头落在脸上。

    安妮罗杰轻轻微笑了一下，柔声说:“那这样吧，大人，您操心了这些天，应该还没有用过晚饭，我叫琳娜为您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请您好好地吃饭，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此刻想起来，尼格鲁斯简直感到不可思议，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动摇地想要相信安塔尔的言论，他甚至忘记了，在十年前，安塔尔是态度最为激烈的反对他婚事的人，而在这十年之中，安塔尔也从来不曾对安妮罗杰有过片刻的和颜悦色，而安妮罗杰实在笑脸相迎。

    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温柔而沉稳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着不疾不徐的微笑，低垂着眉眼，那姿态又是忠贞又是悲悯。

    谁能想到那样的少女会做出那么激烈的事情？

    今夜，在他回到家中之前，安塔尔曾用粗粝的嗓音言辞恳切地劝告他，说不可太过信任卡佩彭斯家的女人，她们的狡猾与残忍会十倍胜过她们的父亲与兄弟。

    尼格鲁斯吃了一两口，始终感到难以下咽，安妮罗杰注意到他的焦躁，温柔地问:“怎么了，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随后，他口气和缓地向弗里德里希公爵询问了他未婚妻的状况，身体是否健康，精神上有没有感到过于忧伤，在全部得到了否定之后，如今整片大陆手握最高权柄的老人在所有人面前慈悲又和蔼地赞叹道，是么，这真是这这几天唯一的一件好事呀。

    所以他极其少见的，对教皇的另一个安排，感到难以认同。

    “大人，如果您是想说我父亲的事，那么便不必再说了，我的父亲既然试图获得罪，也自当得到惩罚……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也许这才是他感到如此疲惫的真正原因，而不是所谓的年龄。他这样想到。

    夕阳渐渐西沉, 迟暮的光照耀在皇宫雪白的房顶上，好似染血，一辆金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行驶在空无一人的主道上。www.sdyfc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