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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隐不敢再想。

    关怀备至,细水长流,数年如一日。

    良久,她才听到谢隐重复了一遍:“……二哥?”

    “母亲将我带回谢家时……你把我当做了二哥,对不对?”

    谢陵见她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些情绪,俊秀的眉目这才松缓,慢慢说了下去。

    谢陵深知归雪苑二夫人的情状,知道她苦辛难言,反手关好了书阁的门,用自己的身影掩着她,带她去了书阁最深处。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初盈并无他意,只是、只是在为二哥难过罢了。”

    然而,下一刻,她说出的话,却让谢隐的呼吸几乎停滞。

    从此,谢陵对她更加照拂,替她紧紧保守着身世的秘密,让她继续名正言顺地做谢大小姐。

    那时的他,没有留意到、触碰到,亲情的温度。

    初盈浑身颤抖,谢陵只知她此时不愿回归雪苑,情急之下,便抬手动了一下某处,身后便出现一处暗门。

    流落塞北十五年,谢陵许久没有见过那么温暖的眼神,以至于他在与双生兄长对视的那一瞬间,依旧习惯性地用剑锋般锐利的冷漠筑起高墙。

    清寒月色下,少女颊上的泪珠如此醒目,谢隐不禁晃了神。

    此话一出,头顶的声音便静默了。

    哪怕朔州遭拒,她自知有错,也从未后悔过。可是如今,第一次升起了难堪的愧疚。

    谢隐立在她的面前,漫不经心地睨来一眼:“你不是很守礼法?檐下偷听,难道就……”

    月色朦胧,在这一对璧人身上暧昧的流转着,仿佛将周遭的空气都交织成粘稠状,密不可分。

    初盈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谢陵轻声道:“巫蛊之祸那年,我做错了一件事……阿弟便跟着父亲离开了。从此,再也回不来了。弟弟夭折后,父亲也病倒了。从此,父亲将‘知还’二字给了我,我想,大概是希望我代替弟弟,好好活下去吧。”

    她性格喜静,心思敏感,虽不爱与人交游,却极能共情,更何况这个人是谢陵。

    “……你哭什么。”

    谢陵当时的眼眸中,有心疼,有怜惜,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更有一种许下承诺般的坚毅。

    “此事与你何干,你道哪门子的歉?”

    “所以,婶母带你回来,唤你初盈时,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那么这一次呢?

    电光石火之间,他霎时明白了,为何初盈会成为谢陵最珍爱的妹妹。

    明明谢隐只是告诉了谢承煊,自己曾经“死去”的真相罢了。

    她哭着道:“兄长,对不起,我骗了你……你不要再对我好了,其实,我当初并非什么都不记得了,我……”

    初盈早就知道,谢陵有一位死在巫蛊之乱中的弟弟。这是谢陵亲口告诉她的。

    初盈曾三缄其口,最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

    谢陵的弟弟死去后,他将所有的关爱都分给了堂弟堂妹,小心照顾,初盈是知道的。

    在谢隐抬起手,蘸着她泪水的指腹轻轻摩挲之时,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妹之间的氛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从未料到,会从谢家女儿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仅仅一句话,初盈的泪水再忍不住。

    第一次见她为了谢陵而哭时,谢隐只是冷眼旁观,对于泪水从来不会有怜惜。可是这一刻,他却无端觉得,初盈眼尾泛起的一抹红,着实很衬她的容色。

    这本是居高临下的嗤笑,而当谢隐的视线真正停留在她身上时,却化作了怔然。

    而此时,初盈垂着双眸,泪水从指间滑落,在寒夜之中,也显得如此温热。

    片刻之间,谢隐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仿佛当年旧事早已被抛之脑后:

    短短两个字,语调平平,初盈却听出了几分艰涩。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二夫人又哭着发起疯来,说她是冒名顶替的赝品,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初盈逃出归雪苑,躲进书阁里。

    谢陵原有个双生弟弟,自小身子弱,曾有算命先生说,此子得之为幸,只是命中多舛,恐终有一日,命还玄苍。

    谢隐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说话。

    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阵阵喧闹,夹杂着二夫人的哭声、追来的谢承煊和三夫人的劝告声,只听“咣当”一声,书阁的门便被推开。

    她只觉得是自己触到了兄长的痛处,在验证了兄长性情变化缘由的猜测下,又添了几分愧疚心酸。

    “我占了兄长双份的感情,得到了你这么多的偏爱,却做下错事,我……”

    他温声道:“初盈一定是受了委屈。”

    那处肌肤本就被泪水浸泡,又被衣袖擦拭,正是敏感时候。谢隐的指腹带走了剩余的珠泪,也留下了一阵微痛的触感。

    正撞见在书阁寻书的谢陵。

    只是,初盈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呆呆地望着谢隐,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给惊在原地。

    “其实,我的姓名,也是偷来的。”

    塞北从来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谢承煊口中重于天的女子名节,在谢隐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初盈仍记着重逢时他的冷漠,不敢表露心事,匆匆找了个理由:

    初盈猝不及防,“啊”了一声。

    原来,眼泪是温热的。

    只有她,是个冒牌货,浪费了谢陵的真心。

    谢陵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对妹妹那样。

    她蓦然抬头,谢陵风轻云淡,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什么家常闲话一样。

    往日回忆浮上心头,初盈低声道:“兄长……对不起。”

    谢陵对谢隐交代谢家概况时,曾说过:“归雪苑的二婶母……没有精力教养初盈。她流落在外时已经吃了很多苦,既然已经回了谢家,我就绝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初盈说不下去了,将脸颊埋在掌心之中:

    这种寻常人家的伦序称谓,落在谢隐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正搜肠刮肚想着安慰的话,谁知下一刻,谢陵说:

    可是,若谢陵对初盈的感情,掺杂着对谢隐的补偿呢?

    男子冰冷的指腹掠过初盈的眼尾。

    “当时,你那么着急地奔出来,就是因为听见仆婢说,巫蛊之乱里死去的孩子回来了。你以为是弟弟回来了,声音是那么欢喜。可是、可是……”

    密室之中,谢陵听到了关于堂妹身世的秘密。

    她不是二哥,甚至也不是“谢初盈”,只是个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孤女。

    初盈不料书阁深夜还有人,又不知怎么回答,转身就要逃,却被谢陵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短短一天之内,谢隐见到了初盈两次眼泪。

    良久,头顶上方传来谢陵柔和的声音。

    初盈第一次知道,谢家书阁是有密室的。

    来自塞北的冰霜风雪,终于在泪水的温度下悄然化开一角。

    谢隐顿了半晌,只能冷硬道:

    谢隐当时听着,只在心中冷笑,觉得谢陵事事以谢府继承人自居,管得当真是宽!直到现在,他才慢慢地回想起,谢陵在说出这番话时,眼神一直望着他,从未移开过。

    明明他自己都没哭。

    “既然听到了初盈的秘密,那怎么办呢,我只能拿自己的秘密交换了。”

    谢陵在拥雪关重伤,昏迷之际,声声呢喃着“初盈”二字。谢隐曾冷漠地想,这怎会是简单的兄妹之情。

    兴许是由于谢陵亲手将她抱入谢府的童年经历,初盈对于兄长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谢陵要她恪守礼法,她就循规蹈矩,谢云瑶和谢随玩得忘乎所以时,她只会劝诫弟妹,从不加入;谢陵要她远着外男,她便对所有男子退避三舍,连世交之子沈明昭也不例外。

    原来,谢陵珍爱的妹妹,她的肌肤,也是温热的。

    谢陵看着狼狈不堪、颊有泪痕的堂妹,怔道:“初盈,你……这是怎么了?”

    怪不得,怪不得兄长回来之后如此冷漠,性情大变……

    ——原来,谢陵倾注在她身上的情谊和爱护,也有属于他的一份吗?

    他本以为这是再也无法重新拥有的东西,所以从来不肯放任自己去想。

    第一次,是因为兄长死而复生。

    谢隐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初盈的

    她的二哥,本应该是……

    她明明什么都记得,却用沉默来粉饰谎言,骗来了一个家。

    谢承安妻子早逝,对双生子爱之重之,尤其是幼子,生怕上天将他收了回去。于是,为他起名谢隐,只愿他隐于人世,平安成长,莫要与亲人分离。就连字也早早取好,为“知还”。

    素衣少女躲在窗台下,蜷缩成一团,却见一双乌金弹墨广绫靴沉沉落在她的眼前,顿时吓得抬起头来。

    那时的谢陵显然不知道,弟弟的夭折,竟然是父亲一手促成的。

    人声散去,四处寂静,昏暗的密室中,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谢陵。

    初盈不愿让谢陵看到她此时的狼狈模样,用手掌遮蔽了仅有的月色,正要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忽如其来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拨到了另一边,露出此刻的容颜。

    初盈不敢想,谢陵是怎么在诡谲的阴谋中得知往年真相的;更不敢想,他在得知之后,会多么崩溃。

    初盈从没想过,谢陵,字知还,竟是这样的出处。

    夜月高悬,皎洁月光如银纱般流泻铺地,唯独照不清谢隐的神色。

    谢隐对这种变化毫无所觉,只静静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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