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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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女人死了，留下她的女儿在这世间继续受苦。

    那几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罕见的天灾一个赶着一个，车轱辘似的往人们脆弱的身体上碾。

    人人皆知，就算吃了旁人家的孩子，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倒春寒、风沙、干旱、颗粒无收……所有这一切让百姓们面上都蒙上一层恐惧之色。

    他家的孩子虽然是个犟种，但犟又不会传染。而且，他女儿瘦是瘦了点儿，但身体康健，可云家这孩子却一副马上要归天的样子，一身的病，吃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绝症……

    在今冬第六场暴雪来临的时候，那些饿得双眼凹陷、皮贴骨头的人们，选择了古往今来千百次饥馑荒年总会被选择的续命之策——易子而食。

    话毕，他扛着那装在布袋里的病女孩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下手的时候麻利点儿，给羊羔子一个痛快，别磨叽，读书人都他娘的是软蛋——”

    只是谁都不会明说，那不是羊。

    *

    云识敏的心猛

    那些旧事沤在你的心口处直犯恶心，却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我们以“好”和“坏”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区分复杂的人性，而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颇具慧眼。

    从前打她娘，她娘卑弱的哭声让孙老三十分得意；现在打她，她咬牙硬抗着，就是不肯哭一声！

    “此话何意？”

    这些消息在贫苦百姓之间暗潮涌流。

    后来女人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三日后，孙老三扛着一只布袋，气喘吁吁来到了云家门前。

    一个羊圈里但凡有一只如此，剩下的几乎全都逃不过。

    他家男主人单名一个知，表字识敏，是个读书人，尤其擅长绘画。

    孙家在敦煌属于农籍，城外有几亩田地，城内有个宅子。家中仨儿子，孙老三是老幺，自小被爷娘偏疼，养出了一副好吃懒做、酗酒赌钱的恶习。

    其实谁都知道，那不是羊。

    刚入冬就天降暴雪，三天三夜连口气都不带喘。

    于是，孙老三顺利地娶到了一个容貌出众的逃难女人。

    逃难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想活下去，就得在当地落个根。女人落根的方法往往便是嫁给当地男人。

    那鄯善女人嫁给孙老三之后日子过得极苦。丈夫毫不怜惜她，每日里连打带骂还要糟蹋，生生地将一个俏丽的小媳妇作践成了面色枯黄、两眼无神的傻子。

    被交换用于果腹的孩子不能直接叫孩子，毕竟这事太过可怕，至少语言上要委婉些，所以一概都叫做羊。

    孙老三轻蔑地瞥了云识敏一眼：“蠢货，我当然不吃，我可以拿去继续跟别人换。”

    *

    交换完，云识敏还是忍不住问孙老三。他的声音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云识敏没心情跟孙老三讨价还价，他只想快点完成交换，这对他来说无异                                                于一场酷刑。

    孙老三便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人，他早就看自己女儿不顺眼了。

    这云家也挺惨的。

    可我们并不知道，“好人”是如何爬进白昼，“坏人”又是为何攥紧黑夜。

    谁都没料到，今冬的暴雪来得如此狠厉，人们被彻底困在了城里。

    听人说，云识敏本家在姑臧，也是当地颇有势力的富贵人家。但他不知什么原因跟家里彻底闹掰，一个人从姑臧跑到了敦煌。

    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

    换吧，换吧，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那病孩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给孙老三，把孙家那个换回来，好歹能撑一段时间。等撑过这次饥馑，待到来年春天，以你的景况，还怕娶不到新妇？再娶个新妇，再生个女儿，不不不，再生个儿子，多好啊，也不用一直被那病丫头拖累。

    众人见了这状况心里都开始发毛，但饥饿让人胆大，烂死的牛羊也是肉啊。

    当孙老三提出要跟饿得两眼发绿的云识敏“易子而食”的时候，云识敏还在犹豫，旁人已争相劝他——

    这年头，能读写还会作画的人，来历都不简单。

    “虎毒不食子……你……你吃自己闺女……你吃得下去？”

    《敦煌九万场雪》

    因他识文断字，很快便在敦煌立住了脚，后来又娶了妻，生了个女儿。

    *

    这样的人，敦煌城是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可孙老三却一点儿不愁，原因无他，没有本地姑娘，有外来的啊！

    那女孩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识敏。

    譬如此刻，本书作者写下“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这句话时，其实亦是如此。

    “你家这羊又病又瘦，跟你换，我吃了大亏。但我一时半刻又不好再去找别人换。这样吧，我家这头羊，你吃可以，但要留条腿还给我。”

    最终，这场交换便以孙老三开出的价码成交——孙老三得云家一头完整的羊，再加孙家一条羊腿。

    他爱那女人吗？

    本就生逢乱世，普通百姓谁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过日子。

    就像当年，在那座被一整个冬天的狂风暴雪蹂躏的敦煌城内，便发生了一些如今提及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连续的暴雪将敦煌围成了一座孤岛。

    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养牲畜的人家发现，原本好端端的牛羊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溃烂，皮毛连着血肉一块块往下掉，硬是把自己掉成一摊臭肉。

    容貌暂且不提，孙老三最恨的就是她那性子——是个实打实的犟种。

    那小女孩儿今年明明已经十岁，却长得瘦弱蜡黄，惹人厌烦。

    可人人都想活着，残喘又如何呢？喘着喘着，喘到明年开春，喘到这一路的冰雪全都融化，也许凉王就会派人从酒泉送粮来了。

    有人眼看情况不好，就想往酒泉跑，可惜跑出去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城外白茫茫的大雪中。

    *

    易子而食，对于有些爷娘来说，是实打实的人间惨剧，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实在求之不得。

    当云识敏浑身颤抖着将已经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装进布袋时，孙老三觉得这买卖自己亏了。

    ……李家的娃子快没了，哪家想换。

    人活着，心里总会吊着些旧事。

    ——饥饿让人失去理智，理智半失之时听得的人言也就愈发蛊惑。

    敦煌还算好，毕竟河西此地水草丰美，家家户户都养了些牛羊，故而此前虽连年歉收，但大家都觉得能扛过去——没有谷粟的话，那就宰些牛羊来顶饥。

    一年，两年，到了第三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年头至年尾，就没消停过。

    云识敏跟孙老三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妻离世之后，云识敏伤心了许久。

    ——成年人的残忍往往迂回曲折，看上去美好的词句之下掩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孙老三饥饿的眼珠子用力转了转，讨价还价道：“这买卖我得加一筹。”

    可惜好景不长，云识敏娶那女人时，她身体就不大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地差，没过几年竟撒手尘寰。

    人们一脸麻木地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只要再向外挪上一点点，死亡的血盆大口就会把生命嚼得稀烂。

    女人是从鄯善来的胡姬，眉眼生得十分标致。孙老三一眼便相中了她那身皮肉，遂用一块瘠田并十头瘦羊为价码，跟她娘家换了她来。

    这下再也没人敢吃那些死掉的牛羊。

    有人将烂肉拿回家烹食，头天没事，第二天也没事，里闾中人都松了口气，正要有样学样之时，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从第三天开始，那些吃了烂肉的人就如同烂掉的牛羊一样，全身皮肤开始溃烂，血淋淋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仿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赫然变成个活生生的血人，直到血流干那一刻才终于咽气。

    于是，云识敏答应了跟孙老三换孩子。

    可这些都不是最坏的，一直到秋末冬初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最坏的情况来了。

    爱？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孙老三嗤之以鼻。

    ……赵家的娃子太多，愿意把最小的那个换掉。

    就她那不驯顺的样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婢还要担心她惹祸连累自己；就算把她养大，肯定也嫁不出个好价钱。

    ——是畜疫，冬天是疫病最猖獗的时节。

    当时，孙家的小女孩就被按照捆羊羔蹄子的方式捆住四肢，塞住嘴，装在布袋里。旁人远远看去，真以为孙老三肩上扛着一只羊。

    ……张家的娃子昨儿饿死了，可以马上换。

    直到此次饥疫爆发终至易子而食的程度，旁人都觉惨痛，唯独孙老三觉得——时机终于到了。

    可惜他女儿随娘，身体也不大好。从前纵然一直病恹恹，也算能勉强养着，哪知这次饥疫一爆发，又饿又怕，瞬间人就不行了。

    孙老三每次看见这女儿都觉得晦气。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云识敏拎着布袋来到灶房，三下五除二解开布袋，把四肢都被捆住的小女孩儿拽了出来。

    彼时胡马入侵、山河涂炭，大批流民从关中逃向河西，而玉门关外的那些西域小国，许多百姓因为生存环境恶劣，又拖家带口往东跑，东西两路人马最终在敦煌“汇聚一堂”。

    这几年里，他也曾偷偷耍些小伎俩想把女孩儿弄死，却都没成功，也不知是这娃儿命太硬还是自己下手不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