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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君义亦笑:

    “汉南兵乱,我辈不得血食,真不知何时太平?”

    ……

    老家主寻思着忍痛还了玉佩,毕竟有过一饭之恩,想跟这西军二将结个香火情。

    一人忽道:

    “我也想回去,可是少主人打定我偷了他家的双螭白玉……我是被赶出来的,回不得朱家!”

    哥俩让校尉跟朱君义说,买卖就是买卖。

    女婢鳞伤遍体、孤苦无依,从沌阳城南踽踽独行到城北。城北又是跌跌撞撞,协子河阴,天色将晚,女婢找到个破败道观权且栖了身。

    “京城中,司马元显乃是武曲临凡;有将星坐镇,百邪莫入。”

    此宝是一枚汉玉。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家之将败,必有祸殃。

    窜出沌阳南门,朱家和谢家有些交情,权且在围城的东军营帐里暂避兵祸。

    如何没动朱家呢。

    枕边只有他朱家新妇,朱君义并未疑心是老婆偷去这玉,而是咬定了帐中服侍自己两口子的女婢。夫人拦也拦不得,君义打了女婢三五十鞭,那暖床丫头浑身血淋呼啦的看不出人样了——

    女子乱世皆漂萍。

    听说那兄弟二人得了千贯的旅资之后,终而千辛万苦寻到荆州,最后投在桓玄麾下——随桓氏南征北伐,五六年间,逞万夫不当之勇,竟成了西军两员陷阵的骁将。这是老家主想不到的。

    “祖君勿惊,它是我宰的,不是狗尿苔毒死的。双螭白玉在此,找回来了……”

    朱家丢了东西。

    一人突然又道:

    朱家满门饿了两天,那黑狗却在郊野的战骨堆里得吃得喝,不稀罕这蘑菇。

    面前不再是山珍海味,而是新鲜的狗尿苔。

    朱君义道:

    因此好歹是二百多口子拖家带口的大户,说窜竟窜出去了。

    于是女人投水自尽,殉节而死。

    “快取人中黄,老夫要食粪催吐……蘑菇有毒!”

    人间风雨五十年,胡虏的马,乱兵的刀,易子的肉,盗贼的箭……老家主什么没见过?

    “君义,见我那黑狗了么?”

    镇恶攻下沌阳没有半晌,朱氏串通城外东军,里应外合,夜开城门。恰恰历阳军也向这座孤城杀来,镇恶苦待援兵,血战七日,终又两夺沌阳。

    老家主撬开狗嘴,强把狗尿苔塞进去,见这黑狗吃了蘑菇也活蹦乱跳的,甩甩尾巴就跑去了帐外。

    “北府贼兵,纠合凶徒;枉杀清流,荼毒人鬼——我已奏明高天之神,天神将遣谢家神兵,一举灭之。安定汉南只在数月,大乱不足虑也……”

    朱家苦也。

    “狗死了。”

    老家主大惊:

    君义是厚道人家的道德公子,当时要答谢这少年,这少年却千金不受,拍驴就转了身。

    面前一个破口的陶碗,老家主夹着木箸,手抖的厉害,眼里满是失落。他牙口不好,东西吃的极慢,口口皆苦涩:

    故此自己才放心动了筷子。

    “孙儿,真当我白活半世了——我如何看不出?我是听你说了,那

    ……

    老家主笑道:

    老家主呕出个饱嗝,打断了孙儿的请安:

    老家主安土重迁,让他离开沌阳城三五步远还可以勉强接受;若让他从沌阳的小笼子外面再逃出汉南的大笼子里面,那是要他老命。

    老家主生怕自己苦心经营的三代家业尽数坍塌在这场兵乱里,烦心事却一桩桩一件件不请自来。

    朱家是开锅的灵活水汽,锅底下水刚沸滚,朱家满门已然趁乱窜出沌阳。

    沿协子河水路,先到石阳渡口。渡口前,朱家长孙媳妇身子骨羸弱,难禁长途跋涉,担心拖累全族逃难的速度。

    老家主收了笑,闭起昏花老眼,一声长叹:

    一个半张脸庞裹了蛾丝面衣的白皙男子,瘸驴铁剑,竟把数日来生死不知的女人送回了自己眼前。

    “祖君……”

    苦到什么程度呢?苦到金银当不抵饭,苦到朱氏的老家主也要亲自去墙根树底刨狗尿苔吃。连他家主也要吃狗尿苔了,底下儿孙这两天就只能喝风。

    这支东军的领兵将军却是个怪人。

    “一到京城,马上便能定下谢家的婚约。老祖君,如今是实打实攀上谢氏的高枝了——等孙儿做了乌衣巷的女婿,数月间汉南战乱一平,咱们还回去……有二十万谢家东军撑腰,这次不只一个沌阳,整个汉南都是咱家的!”

    “是沌阳城里朱善人的女婢。”

    城中有朱、丁、严这三家大姓,三家之内,朱氏为大。

    怕有贼人入观,女婢关上殿门,将就躲在神案下。没食没水,又挨了痛打,蜷缩到半夜,忽听一人言道:

    两条蟠螭潜伏爪牙,面目狰狞,一鳞一趾都极精细——

    “你主家是仁义君子,回去吧。告诉你主人,汉南满郡兵连祸结,三个月才能平息烽烟;再告诉她,让他朱家逃往建康京城——这三个月里南朝皆乱,唯有京城可得安定。”

    少年连三回首,新妇微笑着看那少年蹄尘飘远。

    再一再二,无再三。

    朱君义淡定一揖,双手捧上一枚白玉:

    女婢放声大哭:

    出沌阳前,叫来长孙朱君义,托付的就是这件宝物。

    族人都知道,老家主是白手起家的豪杰,到如今耕读传家、三代经营,方才在沌阳城里做得个土皇上。

    朱君义大怒难消,把那女婢乱鞭赶出帐外。

    但老家主是不可能离开的。

    “贤孙做的体面。”

    世交拖家带口来营投靠,这位东军小将却连个嘘寒问暖的招呼也未去打过。不仅如此,又不供给朱家饮食,仅是挪出几个帐子让他家老弱栖身,此外不闻不问。

    “只有京城不会战乱么?”

    丁氏严氏六百余人遇害,这一场杀,汉南满郡世家人心惶惶。

    “老夫这一生,水里来,火里去,从不信什么因果循环,也没见过什么大罗神仙。孙儿,你房里那女婢,当真听见神谕了么?”

    一人又言:

    这玉佩带点福兆,朱君义新娶的老婆回娘家省亲,归门路上听说遭了兵乱,本来生死不知——君义刚得此玉,第二天全家顺利从沌阳南门逃出,东军大营里就遇上了自家娘子:

    捏着鼻子吃光一碗狗尿苔,朱家长孙朱君义掀帐而入:

    终也不认账。

    然后朱家的大奇事便来了。

    “我亦世家女,颇知仁孝。天下变乱如此,我生不能侍奉长辈周全,何用活为?”

    二百口子面带菜色的朱家人,在东军大营里捱到第三天,听说石阳关方向马上又有一彪北府人马过来,他们宣称,来,便要屠尽沿途高门大姓。

    二将都没露面。

    五年前,有兄弟二人穷途落魄,持此玉佩,拜谒到了沌阳朱家的门前。通了名姓,两兄弟也姓朱,是不相干的本家;那哥俩一穷二白,厚着脸皮胡乱跟老家主认了亲戚,临走时,用这枚玉佩换了千贯大钱。

    朱君义手捏腰间玉佩,沉吟良久,始道:

    两声呵斥,女婢颤巍巍从神案底下爬了出来,举目皆乌,殿宇黑暗的虚空里,哪里看得见东西?

    朱氏家主打发长孙朱君义,拿着哥俩的祖传汉玉,到荆州找过那哥俩。

    事毕,船舱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据说这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绣花枕头,年少而迂。

    好个烈妇人,那女人临水大泣,只道:

    “神案下面为何有凡人气息?”

    朱家老家主,当日一声令下,率领全族二百口,浩浩荡荡,远迁京城。

    沌阳南郊,东军的一方营帐里,曾经那位富倾半城的老人,如今歪身跪坐在简陋的几案旁边:他离了他的城,就仿佛老虎离了山。

    “啊……”

    那是窜出沌阳的前夜,这位老家主,向长房长孙郑重托付了一件宝物。

    “瞒不过祖君。从来就没有怪力乱神的事情,这枚双螭白玉,一直在我怀中,从来也并未丢失过。是我让那女婢做的局,许给她事成之后、抬举她做个妾……族中自祖君以下,多少长辈都是安土重迁的想法,人心不齐,那便逃不出这汉南郡境,如何能去京城!”

    王镇恶派兵包抄丁、严两家,两家男女老少,鸡犬不留。

    二人大笑,道观黑漆漆的殿宇里,不知这是何处响起的音声,女婢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另一人答:

    北府将军王镇恶,一攻沌阳时,火烧瓮城,艰难得胜。www.qiuyishu.com

    那个清晨,君义在东军大帐里惊醒,不见了双螭白玉。

    钱能通神,把门的北府吏士真没见过那么多。

    狗尿苔难以下咽,老家主吃这埋汰蘑菇之前,怕焯不熟毒性,夹起一块先给了他养的黑狗。

    这是一枚鸡心双螭佩,大不过鹌鹑蛋,当中镂了个小孔,环抱着两条无角白龙。

    朱君义想不得太多。

    女婢对着黑暗颤声道:

    千雕万琢,天工鬼斧,这本是武将传家的腰佩。老家主富倾沌阳半城,一辈子看腻了金锡楚珠,独独对这枚白玉双螭爱之不已。

    “朱家白玉,是让他家的黑犬吞进肚里了。你回去言明少主,剖犬自能得玉……”

    朱家族人更没耐活了,族中许多腿快的后生人都想赶紧逃出这炼狱一般的汉南。

    这么多年干戈扰攘,他朱家在汉南郡里屹立不倒,也都没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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