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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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男生。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干净，也很斯文，青春期的男生吃相一般都不会很好看，也不太注重仪表，许袂的讲究像是与生俱来。

    “许袂，你觉得李昌为什么挑我呢？是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

    门没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朝里露出一丝缝隙，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实在不想再吃白粥了。”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人无趣得超乎想象——每一本都像是会被老师在课堂上推荐的那种“中学生必读”，从中看不出私人的阅读趣味。

    这是在别人家里——甚至没认识几天的人家里。此时的周曼侬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缩在病人这个壳子里抛弃了一切礼仪廉耻——这感觉还真蛮新奇的，想任性也要有人给你担待，会照顾她到这个程度的人，仔细想想竟然从来没有。

    周曼侬只是应了一声，不知能不能算回答，随即不再说话，眼睛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曼侬还没在这个镇上看到过书店，她想，也许对许袂来说，花钱买书也是一件有点奢侈的事情。

    没有回应。

    许袂的房间没有上锁，他的日记就这么随意地放在柜子里，大概从来不担心被人偷看——他奶奶未必识字，就算识字应该也不会乱翻孙子的东西。

    不知道是许袂还是他的奶奶……其实她并没有烧得那么厉害，至少可以意识清醒地下楼吃饭。

    两人坐下后，各点了一碗馄饨，许袂向她推荐：“这家的拌面也很好吃，你可以点来试试，吃不完也没关系，我请客。”

    她没有就此离去，直接走了进来。

    周曼侬诧异极了，不是因为许袂知道那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而是——在他说这句话之前，她竟然从没想过还有报警这个选项。

    许袂的动作一滞，随后用平淡宛如闲聊的语气说道：“你打算报警吗？”

    周曼侬难得胃口大开，热热地吃下一碗，吃得额头冒出细汗，还意犹未尽地搜刮着汤底。

    许袂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闹钟，很老式的那种，秒针走动时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和周曼侬的心跳声形成共鸣。她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许袂的日记，一边竖起一只耳朵分神留意有没有人上楼来。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就像一个老练的罪犯那样胆大心细——而对于被抓到的后果，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恐惧。

    阴恻恻的午后，雨暂时停了，周曼侬从阁楼上下来。许袂的奶奶正歪在一楼的沙发上半眯着打盹，十几寸的老电视机里还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老年人看电视总是把音量调得很大声，盖过了她下楼的脚步声。

    “是我实际上很好欺负，”周曼侬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目光平静地直视着男生，“我没有父母，没有靠山，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他侵犯我的风险太小，成本太低了，最后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就是这样。艺考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是靠从前老师的人情在画室学习，这种情况下，他算准我不敢闹大。报警又怎样呢？有证据吗？报警是能解决我的困境，还是能让他坐牢？报警也许会让他有一点不好过，但更会让我不好过。这，就是一无所有的人的生活。”

    许袂只是听着，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由内而外的冷，漆黑的眼瞳中光线沉沉落落，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

    周曼侬如果是那种美得很无害的长相，她日常的待遇说不定会好一点，但她不是。有时候，一个美貌远远高于社会地位的女孩，表现出的攻击性更让人想打破碾碎。

    周曼侬翻开本子读了几行，便知道这是一本日记，封面上的数字想必是记录日期。果然，其他本子上也标了类似的日期数字，时间线具有连贯性——十几本全是不间断在写的日记，日记的主人是谁自不必说，最早的写作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许袂正觉诧异，周曼侬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从这个窗户往外看，视野是怎样的。”

    “差不多吧，也不发烧了。”

    “你那天在电话里，都听到了吧。”

    许袂微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没有追究她怎么擅进他的房间。

    偶然睁开眼，看见有人在阁楼的小桌上给她放了白粥和凉菜。不仅照顾着病人的口味，而且她睡醒直接就能吃，不用下楼和许袂以及他奶奶同桌吃饭，忍受面对不太熟悉的长辈的尴尬。

    周曼侬在一楼转了一圈，又上楼，来到二楼的一扇房门前，犹豫一下，轻叩了两下门，她知道这是许袂的房间。

    周曼侬突然间非常生气，许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似在她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火。她不仅对自己恼羞成怒，这无明业火同时也冲着许袂——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无知无觉地刺痛她，这一点最令人生气。

    许袂的房间就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空气中散发着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有种很年轻又陈旧的感觉。

    小，窄，逼仄，屋顶斜斜的，但莫名令人感到很安全。躺在里面，就像被盛在一个小船里，荡荡悠悠的，在静谧的夜里有种晕船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十足和谐。

    而在他提醒以后呢？周曼侬的心重重地往下落，她耻于对自己承认，她已经被磨平棱角到丧失了追究到底的勇气——即使追究下去也大概率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没有这个心气到底还是不一样，生活的艰辛让人没有心气，被苦难追着跑的人总下意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已不堪重负，根本承受不起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轻轻地笑了，不是能让人看出她在愤怒的笑，而是有几分悲哀的惨淡的笑，咬着牙，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低缓。

    周曼侬依言点了一份，又摇头：“这几天还不都是你在请我？也让我请你一回吧。”

    装烧迷糊到第二天，周曼侬装不下去了。

    周曼侬喜欢这个阁楼。

    窥探一个人的隐私，能不令人兴奋吗？

    周曼侬把门完全推开，许袂不在房间里。

    许袂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推门而入，看见周曼侬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对着窗户，一个背影对着他。

    周曼侬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她连一本时装杂志都不敢放在家里，周玲随时会翻她的书包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周玲就是那种不承认小孩子有隐私权的控制狂家长。周曼侬自幼积累了充分的和母亲斗智斗勇的经验，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这里，肆意侵犯着别人的秘密。

    许袂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重新量过体温了吗？”

    许袂没坚持。

    周曼侬没有哭，语调也没有激动地颤抖起伏，只是简单阐述着这对她而言显而易见的现实。也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人感觉悲哀。

    “我还没吃饭，镇上有什么好吃的吗？”

    周曼侬瞄了一眼，袋子里装着的应该是退烧药。

    “你好点了吗？”

    周曼侬扫视了这一览无余的屋子一圈，最后不抱什么希望地拉开了桌子下面一个橱柜。

    里面堆着一摞的笔记本。

    室内的静默被周曼侬主动挑起话头打破，她问道，有点玩笑似的幽怨口气。

    对于她呈现出的这种状态，许袂有自己的理解，他抿了抿唇，把一个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

    馄饨上来后，周曼侬舀了一口热汤进口，瞬间便有惊艳感。汤底用料很足，前所未见的鲜美，馄饨皮更不知怎么能擀得那么薄，入口即化，还未反应过来，一个鲜得恨不得吞掉舌头的馄饨就滚进肚子里去了。

    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但她从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会肯把心酸暴露于人前，何况对象是一个比她年纪更小的高中男生。也许她确实在刻意博取同情，做得还不熟练，但足以让一个少年为她心痛了。

    除了她本不该在此外，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周曼侬蹲下身子，将最上面的一个深蓝色本子抽出，本子的封面上写着“08.09.17～09.10.02”。

    许袂带周曼侬去了镇上的一家馄饨店。

    但这不是他最好的一点，最好的也许是他身上那种不为所动的冷漠感——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刻让周曼侬感觉自己被怜悯了。

    周曼侬起身把房门关上，盘腿坐在地板上翻开了其中的一本，她的心跳得有点快，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兴奋使然。

    临窗一张宽大的木头桌子，桌上放着几叠分门别类码好的试卷，以及七八本立成一排的课外书。书脊上都有贴好的标记，一看就知道是从图书馆借的，而不是自己买的。

    这一天一直在下雨，周曼侬从早到晚窝在这个小阁楼里，半眠半醒地听雨声，她成年后很少有这么安逸的状态，也许从小到大这种体验都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