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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曼侬也在沙发上坐下,把本子交还给她,“这个,是相簿吗?”

    周曼侬过了一会才道:“可是,也没有什么用嘛,我的历史还是学得不好。”

    周曼侬翻过一页,有许袂亲生父亲的单人照片,一个非常神采飞扬的男人,靠在一辆拉风的摩托车前,仿佛老港片里的英俊浪子,有种最能蛊惑女人的不羁气质。

    最后她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小时候的样子——要周曼侬说也没多可爱,一个普普通通的清秀小男孩罢了,而且居然是从幼崽时期就连拍照都不会笑了,她还以为这个人至少是中二期后才变成面瘫。

    周曼侬看得有点担心,走过去轻拍着老人的肩膀,“奶奶,回屋里睡吧。”

    “姑娘,你是谁啊?”

    那些日子里——在后来的回忆中,那一个星期漫长简直得不可思议,足以被称之为“那些日子”。

    “你还怪幽默。”周曼侬觉得没劲,“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有趣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假的咯。”

    “你不觉得你长大的地方很漂亮吗?”周曼侬难免有此感慨。

    周曼侬当然不会说不想。

    许袂犹豫一下,也学她一样坐下,蹬步的石块很是沁凉,溪水更冷。

    几天之内,两人几乎用脚步丈量了大半个古镇,周曼侬有时会感觉如芒在背,被人指指点点,都是一些本地居民,年纪比较大,似乎认识许袂,连带着对她都格外注意。

    他们穿梭在那些幽长、狭窄的小巷里,一律的白墙黛瓦、矮窗高据中。此起彼伏的马头墙,历尽沧桑的木门木窗,流水迢迢,运河脉脉,构成了一幅幅工笔细腻的江南水乡图。

    他转过身,比了比周曼侬,用一种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你是小镇的游客,我是城市的游客。”

    晚上十一点多,在小镇已经是深夜了,这个点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而且许袂一向是很早睡的。

    “哦!”

    “但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当时我站在玻璃前,看着里面展出的南朝时代的鸡首壶……以前只在历史书上见过,你能想象当时带给我的冲击感吗?你到了高中才知道,世上有一些孩子是那样学历史的,他们从小就能目睹印在教科书插图上的出土文物,对于世界的体验是比你更多维度的。”

    周曼侬头也不抬一下,“你怎么不睡?”

    周曼侬转头问许袂:“你认识她啊?”

    周曼侬就坐在其中一块蹬步石上,手上抱着速写板,两条腿垂下来浸在溪水里,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有一座拱桥。

    单凭她自己,一定会被绕晕迷糊,许袂却从不出错,像个全自动人形导航,随便周曼侬怎么乱走乱逛,永远能稳稳带着她原路返回。

    琅里有一条溪,也叫浣纱溪,但大概不会是西施的那一条。溪上列着一行大小相差无几的石头,形状规整,比水面略高一些,横跨溪面,用来过桥的。

    许袂说:“我上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参观历史博物馆的活动,如果是你,会对这样的活动感到新奇万分吗?”

    有一次,一个大嫂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嗑瓜子乘凉,看着他们笑得露出牙花,在身后大喊:“许家伢儿,你大了,女朋友都交上了!”

    葛姓是琅里古镇的大姓,琅里人大部分姓葛,此外镇上还有十几家小众姓氏。在琅里姓许的人,也许只有许袂一家。

    这一天下暴雨,许袂和周曼侬都没有冒死出门。

    如果说读书的时候,她就是人尽皆知的校花级花,好像也没有那种说法。但确实至少整个年段的人都知道她,甚至其他年级和外校的人,都会专门来她的班上堵她看她。

    周曼侬气笑了,发现这人真的有点欠,她不怀好意地瞥向他,“喂,你的小名是真的叫妹妹吗?”

    “……闭嘴。”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奶奶很高兴似的,像分享宝贝一样拉着她来看。

    奶奶迟钝了一会,似乎才找回神来,喃喃自语:“哦,对了,你是我们袂袂的同学。”

    周曼侬瞥他一眼,“你长大后不去当教导主任真的可惜了。”

    周曼侬一怔,她有种不太好的微妙的预感,口齿清晰语速放慢地回答道:“奶奶,我是许袂的同学,我来琅里写生,借住在你们家里,记得吗?”

    周曼侬嘁了一声,“我需要吗?”

    周曼侬耸耸肩,“博物馆嘛,想去随时可以去,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

    “当你生活在其中,不会感受到其优越的。每年都有一波又一波的旅客来琅里,每年都有像你这样的艺术生来琅里写生,但琅里本地人都想离开,因为古镇再漂亮也是乡镇,乡镇就意味着相对城市资源较为匮乏。如果你只是个游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可真正生活在这里,是另外一回事。”

    她也不需要多问一句,这肯定就是许袂的亲生父母。

    话虽如此,手速却是加快了,许袂抱手在一旁坐着,似乎是在等她。

    周曼侬低头看着画纸,“我已经三天没画画了,不画的话,在这里就没有意义。”

    那张满月照倒是可爱,白生生的糯米团子一样,裹在襁褓中安睡,闭着的眼是两道长长弯弯的弧度。

    周曼侬的视线聚焦在另外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这一张出现了两个人,婴儿时期的许袂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牛仔衣的男人。

    “你才刚退烧,不要坐在这里比较好。”

    许袂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周曼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老人坐在正对院子的屋廊下的一把竹椅上。外面雨仍下得很大,是那种很燥的夏日的雨,白辣辣的雨点裹着风斜着扫进来,老太太似乎是睡着了,窝在竹椅里一动也不动。

    老年人觉浅,一拍就被拍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周曼侬,十分迷惑的样子。

    微凉的夜风里,他们成了画中人,从远处看,是被盛在圆里的两个小黑影子。

    周曼侬在阁楼里睡午觉到下午三点多,醒来后感觉很渴。她下楼给自己倒了水,许袂的奶奶平时没事就在旧沙发上看电视节目,今天却没看见。

    她当时有个企鹅号,每天都有一批不知所谓的人来加,后来就弃掉了。还有人以她的名字开了个贴吧,每天在里面灌水,发意淫的小说,甚至发偷拍她的照片……

    “不认识。”许袂没什么人情味地说,“但他们好像都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琅里至今仍有大量明清时期遗留下的保存良好的古建筑群。眼前的千柱屋,便是琅里最著名的景观,占地极深极广,沿溪而建,宏伟狭长,层檐重重,连绵起伏。

    一切的忍受,也都失去了意义。

    有人踏着石块走过来,最后立在了她身边,“坐在这里,亏你想得到。”

    奶奶点点头,扭头问她:“你要看看我们许袂小时候的样子吗?”

    许袂小时候的照片不多,统共不过那么七八张,一张满月照,一张婴儿时期,还有几张童年照。

    “奶奶,你忘了拿这个了。”

    有人说,电影发明后,人的生命和从前比被延长了三倍。而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放映中的影片,在许袂和周曼侬的影片里,那些日子是要用长镜头和黑白默片来表现的。

    这种被指指点点的感觉对她来说也很熟悉,每当周曼侬来到一个新环境,没过几天,名气都会在一个范围内迅速辐射开来。

    “怎么可能?”许袂一本正经地否认道,“因为我会记来时的路,不像有些人,是路痴。”

    她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回屋里,在沙发上坐下。

    来之前,听李昌在画室卖弄文学,说了不少琅里古镇的传闻轶事,周曼侬把这些拿来问许袂,问来问去就是一个“不知道”。

    镰刀似的一弯新月悬挂在阴蓝渺茫的天穹上,月亮下伫立着拱桥,溪水缥青,倒映出桥的影子,虚实对称形成一个绰约的圆。

    周曼侬很难说那段时光是愉快的,但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还好,还好。

    “我不知道真假,只不过自从琅里被开发后,很多镇上的居民都做起土导游的生意,专门编故事给城里来的游客听,你听到的所谓传说,起源可能就是有的人为了招揽客人,上下嘴唇一碰碰出来。”

    “不管多重要的事,都可以慢慢来,自虐式的努力只是感动了自己。”

    许袂这个地陪虽然无聊,但作用也是必不可少,周曼侬画速写偏爱着眼小处的细微精致。琅里另一著名的是街巷,纵横交错,密布如罗网蛛丝,可在她看来,无限的动人之处都隐于这成千上万幽深曲折的街坊古巷中。

    周曼侬留意到竹椅上有一个大大的本子,奶奶刚才应该就是看这个看得睡着了,她拿起来,跟着走回屋里。

    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周曼侬承认自己不是十足乖巧的好学生,可倒也没有出格离奇到那种地步。只是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了,伴随着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和男生的绯闻,乃至一些更下流的谣言。

    这是一对很俊美般配的男女,女人清秀婉约,格外白皙,像是想象中江南水乡会养出的水秀女子,许袂肤白这一点应是随了她。男人更帅气,是和许袂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帅气。

    “你是因为在这里长大,所以连每一条巷子怎么走,都能记得清楚吗?”

    琅里这些年有固定的游客,当地居民做地陪的也不少。周曼侬不需要别人做对比,也觉得自己身边这位乏味得惊人,想让他多讲几句话都难。

    “我又不是光说不做。”许袂说,“你现在进去睡觉,我就做你的免费地陪,陪你逛古镇。”

    周曼侬很理解地笑笑,“我明白,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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