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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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第一次在傅堪脸上看见了可以称之为“沉重”的表情。

    其中一人用白布将尸体遮盖，随后从腰间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抬手，大红灯笼灿烂的光线流淌在刀侧，凝成一线，猛地劈了下去——

    刘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道：“招待好每一位客人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打紧的。”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傅堪若无其事地一拂手，将玉牌移至身侧，用手背挡住了，将“想都别想”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谢姜芨隐约觉得，如果她背着这个包裹离开，随时有可能被这群人生吞活剥。

    他的语调很慢，晦暗的视线透过厚重的刘海直勾勾地盯着谢姜芨，阴湿又死气沉沉的气息却只停留了一秒，又换回了完美无瑕的客套笑意，身子毕恭毕敬地弯着，很有职业素养。

    刘掌柜：“客官，请上二楼雅间。”

    谢姜芨正等着他发表高见，却听他问道：“刚才那块碎银被你扔到哪儿了？”

    锣声阵阵，宛如天雷。声音虽大，却实在没什么杀伤力，谢姜芨烦躁地捂住耳朵，正想开口，却陡然见到三道转瞬即逝的音波破开了空气，镰刀似的直冲人群而去。

    她疾步跟上到了二楼，见一位小二托着盘子从后头走出，掀开珠帘，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谢姜芨只瞥了那餐盘一眼，顿时感觉天雷滚滚。

    铜锣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击打，到后面越来越大，几乎成了砸。

    “没事，来都来了，天无绝人之路……”

    刘掌柜感受到她的视线，微微侧身，朝他们点头，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礼貌得恰到好处，转瞬即逝。松弛的皮肉即刻耷拉下去，店小二猛地一记打锣，锣声激荡开，人群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好在顺着别人的话捧是她的强项，在这种时候让男主刷一下存在感也未尝不可。

    大汉在尸体上随意抹了下刀上的血，两人默契地蹲下一抬，转身朝着刘掌柜微微点头，抬着尸体走了。

    刘掌柜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掌柜？

    刘掌柜眯着眼睛看她，她背后的包裹早已被挡得严严实实，香味也被层层绸布阻挡。

    谢姜芨从他身后探出脸，忍无可忍道：“你发现了什么就直说呗，别打哑谜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得有些挂不住了。

    谢姜芨学着傅堪的样子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小声嘱咐：“你跟着刘掌柜进去，我去找一下那块碎银子。不要暴露我们没钱的事情，知道了吗？”

    下一秒，一支利箭从高高的莲舫顶端破风而来，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小乞丐整个人被飞箭刺穿，直挺挺地钉在了墙上，瞬间停下了挣扎，竟一滴血都没留。

    “好吧，”谢姜芨面上有些难为情，“那麻烦刘掌柜了。”

    他的神色转变之快，让谢姜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那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紫色的断手。

    刘掌柜见状摇头：“真可怜。”

    包围圈散去，乞丐的儿子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流光沾染着血色漾开，头颅无声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眼睛很安详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他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后走出，取下尸体，扛着翻身没了踪影。

    谢姜芨：“…………难道？”

    这是客人。他在心中默念。

    “发现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腰间的名牌微微摇晃，隐约写着“莲”字。

    经历完这一系列装神弄鬼的仪式，刘掌柜这才意识到背后还有两个大活人，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袖子，转身行了个礼：“抱歉……”

    刘掌柜解释这是地理位置使然，这些古树汲取天地灵气长大，无形之中庇护着莲舫，不敢随意砍伐，只得顺着古树长好的方向来开路。

    傅堪：“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被谢姜芨的话无语得眼皮抽了抽——早些时候不说，都走到了开始装腔了。他确实打算招呼个小二带她入座，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错似的了。

    刘掌柜先行带路，谢姜芨刚要跟上，被人拉住了袖子。

    听到这话，谢姜芨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有话可以直说，这种问法有点像委婉般的“我来考考你”。

    在他身后，没有人注意到谢姜芨的笑容收敛，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不太喜欢这样黏糊糊的触碰——傅堪不叫她的名字，每次要叫住她都是拉住衣袖，他本就比她高且有力，轻轻一拉，就能把她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像小鸡仔似的拉到身边。

    她后退一步，微笑点头：“舟车劳顿，确实饿了，请您带路。”

    “让客官受惊了。您是第一次来云来镇吧？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进店休息？”

    更何况……她身上似乎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沉声道：“各位静一静。”

    他想伸手拨开她垂落的长发，最后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把手贴在她的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方才说了，你才是主人，不要惹人生疑。”

    莲舫建筑虽高耸显眼，看着似乎近在眼前，但真要进宴客厅还得七绕八绕地兜圈子，路边不规则地栽着亭亭如盖的古树，金红色的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斑驳地洒下。

    刘掌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谢姜芨僵硬地转回身，刘掌柜仍笑意满满地等他们跟上。

    傅堪低头，她的长发时不时拂过手背，柔软却痒。他突然对女孩的长相产生了一点好奇，但那好奇如昙花一现，他任凭它悄然逝去。

    谢姜芨依言朝男子看去，他看上去年过半百，身体微微佝偻，额前的头发留得很长，半黑半白，只露出一个眼睛，十分非主流。眼角早已爬上细长的皱纹，一身粗麻布衣，有些地方甚至断了线头，油渍晕染得到处都是，泛着斑斑暗红。

    听到这话，刘掌柜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刘掌柜催促道：“客官？”

    说是个打杂伙计都欠奉，更别提什么繁华酒楼的掌柜。

    谢姜芨闻言没有回头，迈步向莲舫走去，傅堪在她行动的刹那转身。

    刘掌柜就在不远处等他们，谢姜芨不耐烦地开口，语气还是温柔甜蜜：“没有哦，你发现什么了吗？”

    大街上仍是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刘掌柜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朝他们投来露骨的目光。

    他试图谈判：“刘、刘掌柜，我……”

    在谢姜芨的印象里，扯衣袖这样的事情只有怕生的小孩爱干，傅堪人高马大，板着这样一张脸，用这种方式卖萌，实在是不太合适。

    傅堪抬头示意她前看，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不住地敲打着手中的铜锣。

    谢姜芨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只希望自己的肚子不要太不争气地叫出声。

    人与人相识相知的记忆点总是会落在那些深刻的事物上，外貌、声音、温度……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世上诸多美其名曰一见钟情的见色起意，都是由面容引起的，他和来往众人之间少了这一道最直观的连接，到时候想要抽身而退就更轻松些。

    “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估计被人捡走了——”谢姜芨满不在乎地回答，却在看见傅堪表情的刹那声调陡然一变，声音越来越小。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身后的大街，思考着跑路的可能性。

    她心虚地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傅堪腰间的半块玉牌。

    穿过漆黑的树影，终于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开门的刹那，夺目的光亮映出，抬眼可见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私密的包间，每个被珠帘隔开，门口都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持刀侍卫守着。光影摇晃，斑驳的人影打在窗纸上正把酒言欢，像是在看皮影戏。

    一阵剧烈的锣响炸开，谢姜芨想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被傅堪拉住了。他将她朝自己拉近，半个身子挡住她，眉头微皱，一脸的讳莫如深。

    那口气一落下，小乞丐面如土色，身体瞬间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向外疾驰，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不敢停下，他手脚并用地起身往外爬，刘掌柜站在他身后，无声的视线将他捅了个对穿。

    刘掌柜这才松了松笑酸了的脸，把这事多的女主人迎了进去。

    傅堪缓慢地点了点头。

    拥挤的人群霎时间被破开了一道缺口，最外围的一个男人最先回过神，他猛地回头，双目充血肿胀，眼神宛若含刀，却在看清男子面目的瞬间怔住了，眼神即刻恢复清明，结巴道：“刘……刘掌柜。”

    且这莲舫隔音竟超乎意料的好，一点交流的声音也听不见。

    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拍了拍手，有两名穿着一致的大汉从他身后的拐角走出，径直走向尸体。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处理完尸体，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只敢偶尔用余光偷看。

    她皱眉，回头问道：“怎么了？”

    “您去忙吧，”谢姜芨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好意思让掌柜的亲自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