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荒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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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她讶异回首，只见顾昔潮已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神情严肃。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不慎遇险，定会累及边防。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                                                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是一株并蒂莲。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轻咳一声。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我欲探云州。”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等一下。”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顾昔潮颔首，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边境安稳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