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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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莫名想到，她和顾昔潮都是幼年失恃，少年失怙，都已在这世上没了双亲。她初入京都之时，曾与自小没了娘亲的他短暂交好，正是因为这一种同病相怜。

    说起来，顾昔潮这个人，出身京都名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五陵少年，锦帽貂裘，全无杂色，华贵无双。

    这一眼，看得她触目惊心。

    顾昔潮八风不动，行礼的动作缓慢，显得极为郑重。只微微敞开的吉服里，偶尔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还有那柄紧悬腰际的雁翎刀，寒光凛凛。

    暮色低低压下来，挤尽了最后一抹日头，堕入巷尾檐边。小小的边陲蓟县正要沉入将夜的昏暗之中。

    可她唯独不明白的是，顾昔潮老谋深算，心思缜密，又一向做戏做足全套。

    顾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铁片，绑在他劲腕上，仔细一想，应是他的箭袖。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沈今鸾毛骨悚然，犹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呸呸呸，谁要和顾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时情急做的戏，绝对不能算数。沈今鸾咬着牙暗自念叨，咬得纸皮咯咯作响。
    傧相脸色惨白，开始唱腔，尾音止不住地颤：

    高堂之上，还有家族。沈氏和顾氏之仇，不共戴天。

    万象诡异，危机四伏，仇敌在侧，沈今鸾却是心头一动，神思恍惚了一下。

    可无论是少时意气风发的顾家九郎，还是那个与她朝堂斗法的顾大将军，都似乎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了。

    呆立不动的喜婆被这一声喝吓得回魂，连滚带爬奔向喜轿。纸人里的沈今鸾面色铁青，被喜婆扶着，迎出了轿子，只觉这身纸皮有千斤巨石般的重。

    沈今鸾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勉强说得通的缘由，是因为她这个纸人昨夜藏在那一块刻着大魏皇后名讳八字的灵位后面，他便要伺机报复。

    喜帕被风吹开几许，她游离的视线又撞入了对面顾昔潮的眼。

    “吉时已到，拜堂！”

    蓟县那群宗族长老们同样十分不甘，又大声恫吓他道：

    “一拜天地——”

    这一角度，男人的侧颜俊美无俦，举止一派温情脉脉，倒是像极了一个得体的如意郎君。

    沈今鸾忆起往昔，心头一惊，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纵使这世上真有鬼魂，顾某倒想看看，生前尚不能耐我何之人，死后化鬼，又将如何报复于我？”

    寒鸦惊飞四散，黑压压的层云笼罩灰霾天色。

    顾家九郎自小师承京中大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当初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今日亲自办一场大逆不道的阴婚，是要借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出那一位害人不浅的鬼相公。

    自从在北疆见到顾昔潮，他身上一直是一袭毫无纹饰的玄青劲袍，衣角已泛起了灰白的毛边。大氅上的裘毛也稀疏不匀，色泽杂乱，不知已穿了多少年，历经北疆多少风霜雨雪。

    赵羡那里这么多全新的纸人，他为何偏偏要拿她这个破烂寒碜的做新娘？

    沈今鸾气得心头一阵发凉，恨不能真有鬼相公这种厉鬼出现，当下就将顾昔潮大卸八块，碾作齑粉才好。

    什么人成亲还穿甲携刀啊。

    “我偏要逆天而行。”

    怪不得，当时京中盛传，顾昔潮早已死在了北疆。

    说的就是她沈今鸾。

    直到顾昔潮在喜轿立定，她才从巨大的懵怔中回过神来，素来从容的神态难得流露出一丝慌乱。

    梁上昨夜的白灯笼已经撤去，换上了鲜艳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窸窸窣窣打着旋，灯笼的纸皮上，一个硕大的“囍”字格外刺目。

    “二拜高堂——”

    她倒要看看，他那颗乌漆墨黑的心脏还在不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那道身影正向她走来，每近一步，他身上的赤红便越是浓烈一分，渐渐与记忆中重合。

    他竟是要找她这个纸人拜堂成亲！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沈今鸾被男人覆在她颈后的力道压着，虽然轻柔万分，但是不可抗拒，只得不情不愿地朝天点下了头。

    定是如此了。果然，和她稍有关系的东西，顾昔潮都想迫害一遍，恨不能全部毁掉。

    荒唐至极！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而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纸嫁衣是一层层剪纸拼凑而成，裙裾不平整地耷拉着，颜色没涂匀，留了几寸诡白。更不必说背后曾被火星子烧秃了几个窟窿，是用黄符纸补全的。

    本来，喜轿里的沈今鸾亦如当年那般端庄雍容。

    哪怕隔着一头喜帕，只可见一道侧影，她都能在重重人影中认出他来——正如昔年金銮殿上，她遥望泱泱群臣，总能一眼看见他的身影。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纸新娘。不经意之间，她的手一寸一寸拂进男人的袍袖，活人独有的温热渗入纸皮，她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

    足有半晌，她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那个身着喜服的男人身上。

    顾昔潮究竟要在这场阴婚里对她做什么？

    “你们不是说，顾某前日坏了鬼相公的婚事，会遭报应，可这一日来，顾某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鬼相公，定会来找你索命的！你、你难道就不怕吗？……”

    这样的容貌，即便是当年正向他递上鸩酒的皇后沈今鸾，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天穹混沌，大片的游云被暮色撕裂，如同虚幻泡影。最后一缕日头渐渐沉下，凛冬远山的阴影全然遮蔽了日光，苍茫暗夜已至。

    沈今鸾在喜轿中一动不动，茫然环顾。

    生前，她没能彻底置他于死地，死后，她被困这破烂纸人里，还要被迫和他这死敌拜堂。

    只因，这一身明艳的朱红，莫名唤起了她对他些许遥远的记忆。

    正堂的供案之上，整整齐齐燃着儿臂粗的血色喜烛，烛火无风摇动，如在震怒，如在调笑。

    她警觉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摆布，透明的手暗地里伸出了纸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处。

    “夫妻交拜——”

    天地见证，她和顾昔潮一世为仇，她人都死了，他竟还不放过她的魂魄，要拉她拜这鬼堂。

    还没走出几步，纸人便被一只黑红相间的袍袖轻轻揽了过去。

    那几年，二人也曾形影不离，无话不说。

    尤其，他整个人凝着一股无名的压抑和严肃，阴沉沉的，像是被云翳久久笼罩。

    到此刻，又怎么成了一对阴婚的新人了？

    人群里的蓟县族老们同样地震惊万分，慌忙站了出来，重重敲了敲拐杖，指着顾昔潮怒骂：

    同一批披红戴绿的喜婆、傧相、抬棺人站成一排，立在院中，像是被什么人胁迫来的，同样瑟瑟发抖，面色发白，如同白日活见了鬼。

    可后来，如何就成了仇深似海的宿敌了？

    这一句，纸人里的沈今鸾听得脑袋轰然一炸。她忍不住觉得，顾昔潮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正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对年纪稍大的纸人，衣着华贵，体态臃肿，一双血盆大口咧开来，笑得仿佛要吞噬掉面前的新人。

    那双眼幽深难测，平日里犹如薄刃覆雪，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惊胆寒。这一瞬间，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无论生前死后，沈今鸾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而亲手用毒计将他送走的沈今鸾，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凝视他留下的朱紫朝服，心头恨意难消，只道他就这样死在北疆，真是便宜了他。

    周遭无数道惊愕的视线之中，顾昔潮径直掠过了瘫倒在地的喜婆，亲自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入正堂。

    襟口，几近心口。

    面对千夫所指，顾昔潮冷峻肃杀的面上微微一动，竟是笑了一声：

    风雪沉寂，一切人语声戛然而止。赵氏祖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那我便好奇一回，若我直接强娶，那位鬼相公，该拿我如何？”

    “怕？”顾昔潮覆手在背，眉峰一挑，端的是丰神冷俊，容止轻狂，“我怕是求之不得。”

    “顾将军，这是鬼相公的人！你竟敢动鬼相公的人，此是逆天而行啊！……”

    今夜，顾昔潮却褪去了沉闷而破旧的玄袍。一身赤红喜服反倒衬得他的眉宇更为冷厉，卸甲后的身姿高瘦清俊，犹带霜雪，如同一道寒芒在幽夜中照尽无边黑暗。

    更不必说后来一战成名，是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少年将军，最后成了一身朱紫大缎的天子近臣，极盛之时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语调轻浅，尾音低哑，扬起的唇角犹似挑衅。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銮殿上，丹陛阶前，大将军冷眼望着皇后的神态，似笑非笑，像是恨极反笑，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面对高堂，犹如面对列祖列宗，沈今鸾身躯一拜下去，无限愧意涌上来，只觉肩背如有一座山似的沉重难耐，压得她寸步难行，只得低下头去。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像是随时要出鞘杀人，捅她一刀。

    纸人里的沈今鸾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魂魄颤动，挣扎了一下，只想要掀开盖头走人。可只不过抬了一下虚空中的手腕，纤薄的纸皮已被身旁之人轻轻攥住。

    顾昔潮不过寥寥数语，沈今鸾已将他这一场戏彻底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