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离无的身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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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年，近九千个日夜，十万多个时辰，他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成为三十八岁的不惑中年。

    虽令人惊诧万分，但此无一不昭示着从前“真实存在于世上”的易王慕容渔根本不复存在，不过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漫长且虚假的梦境、一层赋予其身份的假皮而已。

    他正了正色，将左手中握着的念珠套回手腕，低低地道:“顾陵此人，半生诙谐大度，在慕容涅被相生妹妹杀死前，始终抱着不问朝政之心，只愿安稳度日。然慕容涅死后，在谋局的推动下，他重新走回戏台之前，一个身在政治与权势漩涡中心之人，很难守住那份初心、亦难维持本性，定会一步步顺着我布好的棋盘走下去。这棋盘的最后一步，便是逼得顾陵杀了慕容璇。如若他不杀慕容璇，孟安与沈聪便没有理由哗变，我军便难拿下楚则。不过，虽皆为利用，但较之孟安而言，顾陵的不择手段是为了大燕，并非是为了他自己，故而绝不能掉以轻心。如今，他发现了我的身份，这份不择手段只会愈演愈烈，直至变为豁出性命的背水一战。”

    “公子之意，是使子胤前去探问此事？”

    没有人肯相信、愿意相信。

    离无将顾陵看得透彻至极，将对手的心剖得干干净净。

    “趁敌不备”，此“敌”所指何人？此“敌”又怎会在易州？

    他以双手拄于桌案，语气中依旧充斥着不可质疑的威势，但却不难察觉出其中的点点波动。

    子胤闻言，却也未露出任何惊慌之色，反而笑容中夹杂着自豪，发自内心地道，全无任何谄媚之意。

    慕容渔手中的念珠一滞，整个人转过身来，周身令人倾慕震撼的贵气掩盖不住他面上的慎重与警惕，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恢复了平静，又增了一点本不应属于他的雀跃之色。

    只见他豁然开朗，道:“公子是说，顾陵会放弃洛阳，直击易州，妄想打公子一个措手不及、与公子拼死一战？故而胤此刻最该告知驻守于司棣边境的大军，勿要予顾陵可趁之机？”

    男子明明生着慕容渔的脸，但他此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无半点昔日大燕亲王的气息，分明便是玉汉的离无公子。

    “这样看来，顾陵必是发觉了公子的身份。不过，公子手中握有顾陵之女及楚则之妹的性命，想必不论顾陵使何招数，皆是不得不顾及。这一场较量，终是公子大获全胜了。”

    只见他沉吟了片刻，道:“子胤，你远途而回，我却另有一事交与你。”

    四座皆惊，众人哗然。

    他言至此处，便顿了一下，看向子胤，似是在等着其发觉自己真正的命令。

    “只怕…其余将领们会坚决反对。”

    显而易见，在子胤看来，离无提前便命他带人斩

    果不其然，这些将领还未待站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口，七嘴八舌之下，左不过只有一句:此时放弃洛阳而突往易州，实乃疯魔之举，无人愿听。

    他戴了二十四年的面具，用了二十四年的敌人身份，度了二十四年的虚情假意，藏了二十四年的坚韧苦楚。

    而所谓“三面夹攻”，众所周知，眼下不过是受在长安的林然军与在洛阳边境的姜旸军及花芮军前后夹攻，哪里来的“第三方”？

    顾陵缓缓地、幽幽地

    来人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对着他笑道:“离无公子，我已将顾小姐与楚小姐接进辽暻城了。”

    杀燕兵护卫、分别截住顾清与楚刢、再将此二女带回易州，都是为了牵制威胁顾陵，实是神机妙算。

    于顾陵而言，此时不仅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逆境，亦是一个冲脱不出的人心之围。

    “是…”

    子胤并未令他失望，亦从未令他失望。

    “将军所道的他…究竟是谁？我这便带人杀了他。www.xiluoxuan.com”从顾陵的只言片语中，那贴身护卫大致清楚了顾陵所说的乃是玉汉谍士，加上他从未见过这般脆弱又绝望的顾陵，故而一种气概从内心蓬勃欲出，却被顾陵的下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浇得彻彻底底，浇得呆若木鸡。

    “你立即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去追赶，无论如何也要将这道圣旨追回。另外传令下去，弃守洛阳，全军于今夜进入易州。”顾陵捏了捏鼻间肌肤，无甚波澜地下令。

    方回去休憩不久的大燕将领们再一次聚集在顾陵大帐中，去而复返的他们带着满心的疑问与怨气，无人不怀疑顾陵这位朝野支柱疯了、倒了。

    易王慕容渔背着身，高大瘦削的身姿伫立在正堂之中，交握的修长手指间缠绕着一串念珠。他微闭着双眸，俊美绝伦的面庞上隐隐约约地显现出一丝淡淡的忧色，睫毛忽闪地来回轻点着，单看神情，似是敏锐地等待着什么。

    ，在众人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却依然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中，道出了那谍士之名。

    离无笑了一下，以手握拳，分毫不差地抵在了墙上地图所绘的司棣与易州交界处。

    “你只管传令下去。”

    比起相信那玉汉谍士的身份，他们宁愿相信是顾陵疯了。

    虽已不复昔日雄姿风采，却倒也收敛了方才的惊愕错愣。

    他一口气分析至此，嗓音虽然依旧低哑，但语调完完全全脱离了慕容渔与他人言语时的清和，而尽是属于离无的幽然与心计。

    …

    “弃了洛阳，立即攻易州，当还有生机。死守在洛阳，前有狼后有虎，必遭三面夹击，只会被一锅端，我顾陵是跟随太祖皇帝建立大燕之人，即便是死，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令玉汉难以顺心如意！”顾陵道。

    他点了点头，神情却在下一刻恢复了平静、深沉，以及独属于离无的算无遗策、自信昂然。

    为了他的丞相，他的义父，他甘愿忍受所有噬心之痛，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甘愿无尽地生活在算计与谋划之中，甘愿将自己完完全全变为另一个人，更甘愿将一生最好的二十四年，献给了心中的信念

    而较此更令人疑惑的，乃是他们所接的命令明明白白地道着“趁敌不备而突袭易州，以破眼下三面夹攻之局”。

    “圣旨到了何处？”顾陵闭了一下眼睛，下一瞬便站起身来，正了正冠。

    “公子但说无妨。”子胤闻言，立即又将方才脱下的斗篷重新穿了回去。

    身后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与此同时，易州州府辽暻城，易王府。

    “正是。顾陵有十万大军，算上洛阳驻军，最少也有十二三万。若是毫无防备地让他一路攻进易州，战势便会扭转。这盘棋已下至了最后一刻，我军万不可予顾陵半分喘息。”

    “我玉汉在洛阳的谍士昨日飞鸽传书，密信中称顾陵逼着他新立的燕帝传了一道圣旨予我，八百里加急。按说如今该是到了易州境内，但却杳无音讯。”

    至少是这一刻的他，哪里像一个隐忍多年、运筹帷幄又深不可测的玉汉第一谍士。

    他逐字逐句地道:“眼下我大燕之敌，看似是林然与姜旸，实则不然。最大的，隐藏最深的敌人，便是尔等皆再熟悉不过之人、再尊敬不过之人…当然，”他话至此处，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最熟悉不过之人，曾经，此人甚至是我的亲人。他如今便在易州，更讽刺的，是我等皆无一例外地将他视为大燕的最后希望。”筆趣庫

    慕容渔的眉眼弯弯，笑容适然悠远。

    那护卫跟随顾陵很久，脑子也快，见顾陵如此心中便有了数，也站起身来，敛了震惊神色，想了想道:“回将军，这会儿最慢怕也到了易州边境。”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似深含着世间最大的讽刺与凄凉，也带着一个父亲满心满怀的自责与悔意:“清儿，为父对不住你。竟让你将最美好的年华、爱恋，甚至是这一生，错付给了这个最危险可怖、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喃喃地道:“义父，丞相，离无终是要做到了，离无从没有使你们失望，没有使玉汉百姓失望。”

    “我知尔等心中作何想。”正当这些将领大惑不解，无法停止议论纷纷之时，顾陵突然开了口，勉强压住了几乎立时便会触发的兵谏。

    “这！将军，若是主动弃了洛阳，司棣便会尽落玉汉军之手！我大燕便…何况陛下还在军中，没了洛阳，陛下便要随着大军颠簸流离。”护卫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少艰辛与困苦、体验了多少折磨与悲哀，又付出了多少心血与谋略。

    顶着慕容渔面庞的离无并未称是，亦未立即否认，只以食指轻轻地敲击着桌案，一下又一下，看上去虽仍平心静气，眼中却射出了一道阴鸷的寒光，接着道:“便是他意识到了圣旨也压不得我这个亲王的身份了。换言之，他极有可能通过孟安的归燕与哗变，从中发觉了孟安至始至终只是一颗棋子，再得出从前与孟安亲近的易王慕容渔极有可能是摆弄这颗棋子的玉汉谍士。无论是于楚则还是顾陵，到了今日这步，发现这些并非什么难事。”

    此时此刻的他，已然决定要打起精神、改变战略，做最后一搏。

    临近十一月的辽暻城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算是迫不及待地宣告了冬日的到来。

    半个时辰后。

    不过这一切皆值得。

    “顾陵派人前来宣旨，正在我的计划中。因着如若他仍以圣旨压我，反倒说明他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为自保或心有异心的大燕亲王。而如若圣旨出了差子，便说明事情极有可能逐渐脱离了我的掌控，顾陵命人追回圣旨的原因只有一个…”

    离无却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虽未有反驳之言，但他的神情却已然说明他并非是为了这一点才迎回顾、楚二女。

    子胤离开后，离无将左手腕伸出，凝视着那串念珠，英俊的双眸深藏着温柔胜水的怀缅与尊崇，又现出点孩童般求得夸耀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