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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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明治维新时起，千代子的祖上就与天皇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借着政府的关系，藤原家以私营银行为起点，先后创办了物产公司，工矿企业。乘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的东风，到千代子出生为止，全国的电力业，重工业，造船业，制造业无处不存在着藤原集团的资本。

    “千代子，能去办公室拿一下上次的模拟卷吗？就在我桌子上，拜托了。” 老师向千代子点了点头。

    千代子的印象里，父母之间从没有过亲近的举止。与其说是妻子，毋宁说母亲是父亲的影子。打从父亲踏入家门，母亲便跟随在他左右，观察着他的举止，洞悉着他心灵细微的变化。父亲不必开口，只需要轻轻偏一下头，或者微微颤动一下手指，母亲便能做出相应的反馈。千代子想，或许母亲比父亲自己还要更了解他本人。她仔细端详着母亲的垂眸和嘴角娴雅的笑容，母亲斟酒的手腕悬在空中，飞泉似的酒液如同透明的绳结将她素白的手腕和父亲轻握酒杯的手指连结在一起。这一幕让千代子心中悸动不已。她不理解，菊子为什么宁可发疯也要抛弃这美好的一切。

    父亲的一只袖扣不见了。那是早上出门时，母亲亲手为他佩上的。

    千代子咬紧牙关，滚烫的手掌死死地攥住被单。她的恐惧已经消失不见，转而是痛彻心扉的悲凉。

    “是，老师。” 千代子离开教室，往楼上的办公室走去。老师说的试卷已经整齐地码在了她的办公桌上。班里的学生统共有三十四人，所以试卷并不沉重。千代子右手抱着那一沓纸张，小步快走往教室去。在路过国文科办公室的时候，她听到东西掉落的声响。千代子不经意地一瞥，却从门扉的缝隙里窥得了两道纠缠的影子——

    鉴于千代子的入学成绩，她一开学便被班导佐藤小姐任命为班长。千代子对身兼国文教师的班导颇具好感。老师干练的短发，开朗的性格，以及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让千代子歆慕不已。为此，她破天荒地请求母亲带她去剪短发，却不出所料遭到了母亲的拒绝。

    在那一瞬间，佐藤小姐的目光和她对视了。千代子的脸颊一片灼烫，好像身                                                体又忆起了菊子那记重重的耳光。

    那件事发生在千代子的一次月考后。平时忙得神龙不见首尾的父亲破天荒地参加了家长会。这一次考试，千代子获了年级第一名。作为班长，她被留下帮老师分发试卷。当班导向家长们介绍千代子时，千代子不禁看向父亲所在的位置。父亲正低头看着手机，好像千代子的成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千代子雀跃的心情顿时沉降回去。是啊，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千代子不禁责问起那个心怀期待的自己。

    《[咒回] 逃家大小姐的咒术世界生存记》

    “这孩子怎么了。” 回家的时候，母亲问。

    但藤原集团迅猛的扩张与从来与千代子无关。她只是本能地畏惧着祖父黑白颜色的照片，还有在旋梯尽头那张巨幅的油画人像。画上的人物据说是藤园集团的奠基人，在明治时代为家族的发展立下了赫赫功劳。每当千代子路过那里时，她总觉得画中人的眼睛在紧盯着她的动作。那双漆黑的眼睛，以及眼中冰冷的审视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千代子的噩梦。

    可假如父亲一点都不关心我，他为什么要抽时间过来呢？千代子呆呆地看着替换佐藤小姐上台的数学老师，百思不解。过了一阵，她回头看去，却发现父亲的位子已经空了。

    月色中，母亲的侧脸如雕塑一般洁净美好。千代子久久地凝视着母亲，忽得眼眶一酸，泪水便大颗大颗喷涌出来，顺着脸庞流淌而下，汇聚到下巴颏上。

    她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期间女仆来叫了她一次，让她下去吃饭。千代子没有应答，装作自己已经睡去。而又过了不知多久，卧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她的床边一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

    也正是因为千代子这种动物似的警觉和过于纤细敏感的心灵，她总表现出一副绵羊般的驯顺。“这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千代子的母亲在面对外人时，总带着一副骄傲的口气宣扬道。而千代子也自然而然地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微微低下头，表露出一副羞涩而腼腆的情态。

    那一刻，千代子分明看到了菊子眼眶中闪烁的泪水。她恍然醒悟到，父亲的安排并不是为了她的前途，而是为了一满与情人会面那卑劣的私欲。而母亲，她早已知道这一切，却冷眼旁观，熟视无睹。

    她发疯似地往楼下跑去。因为跑得太急而踩空了楼梯，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好像撞到了什么人，不过千代子已经无暇顾及了。她像是一个旁观者，注视着自己气喘吁吁地步入教室，继而将试卷分发给在座的家长。当千代子将那张满分的试卷放在自己空荡荡的桌面上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男人阴影中的面庞。

    “都掉到杯子里了。” 母亲用手帕轻轻擦拭着千代子的脸。

    不可能的，她想，这绝对不可能。

    “妈妈，我——我——” 面对着如此温柔的母亲，千代子蠕动着嘴唇，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千代子在家里行三，有两个姐姐和一个上小学的弟弟。长姐优子已经出嫁，丈夫是财政部部长的次子。而二姐菊子则因为成绩不佳，在父亲的安排下出国留学。据说她在学校受人欺骗，尚未毕业便怀了小孩。等母亲把二姐接回来的时候，她的精神已不太好了。记忆里二姐明艳的五官和那双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眼睛竟已经全然地暗淡下来。当千代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床上那具形销骨立，怨女幽魂一样的躯壳时，那个她以为死掉了的人突然一跃而起，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千代子，起来喝点牛奶吧。” 母亲的声音暖若春风。千代子坐起身，沉默着接过母亲递来的杯子。

    “啊，没什么，非常抱歉。” 家长们的注视让千代子无地自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恍惚地回到讲台旁边的座位上。直到数学老师讲完话，父亲才旁若无人地从后门走了进来。他衣着整齐，脸上是一派从容之色。千代子死死地盯着父亲，两只按在膝盖上的手终于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距离十五岁生日还有三个月时，藤原千代子决定自杀。

    “可不要像你姐姐那样。” 这是菊子出事后，母亲常叮嘱千代子的话。为了不让三女步次女的后尘，千代子初中毕业后，父亲便安排她到他担任校董的私立女子高中。尽管千代子的成绩值得更好的学校，且她并不喜欢学校里整天立眼竖眉的教师，但她对于父母的想法没有过多的意见。在千代子看来，与其做无谓的争辩，倒不如默默遵守为好，起码这样还能维持家里和谐的氛围。

    “是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父亲也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既惊讶又关切。可这样的关切落在千代子耳中，又有了几分令人作呕的刻意。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二姐的乌发像腐烂的海藻黏在她的面颊上，千代子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横飞的唾沫，因为扯动而变形的嘴脸，还有那被四五个膀大腰圆的看护妇所桎梏住的，扭成怪异角度的肢体。再之后，二姐被送到了一家位于箱根的疗养院。千代子再见到她的时候，二姐的神色已平静祥和如刚出生的婴儿。她对着空气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一个护士整了整她胸前的围兜，帮她擦掉了嘴角透明的涎水。

    是去洗手间了吗？千代子正想着，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母亲落在额头上的手掌冰凉柔软，千代子却像是遭了毒蛇袭击一般，猛地后退一步，甩开母亲的手，闷着头跑上了楼。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双眼紧闭，可那张脸仍在她的头脑中盘旋，甚至越发地清晰起来。一个声音告诉她，那个男人的的确确就是父亲！

    千代子闭着眼苦熬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便发起烧来。她仿佛置身于地狱的烈火中，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赫然是披头散发的菊子。菊子凹陷的面颊扬起来，歇斯底里地朝她喊道：“你和我有什么两样！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千代子出生在九十年代初期，也就是平成大萧条开始的时候。在经济低迷，股市跳水，地价飞涨，失业者叫苦不迭的泡沫时代，千代子在位于涩谷郊外的祖宅里度过了平静的童年。

    “千代子，怎么了，一直站在那里？” 数学老师询问道。

    “千代子，你是好孩子。” 母亲放下手，“喝完奶，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这副样子上学可不行呢。”

    从女仆的窃窃私语中，千代子听到了一个与母亲叙述截然相反的版本。菊子并不是遭遇了可耻的欺骗。恰恰相反，恋爱与怀孕都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只是那个与她恋爱的青年看出了她柔情似水下的功利心。他以为菊子选择他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想借他取得在国外永居的合法身份。于是青年离开了菊子。虽说菊子切断了与家人的联系，但母亲仍然通过银行卡的消费记录找到了她，并按着她进行了手术。

    当男人的脸抬起时，千代子一下子失了呼吸，仿佛冰冻似地愣在原地。

    这羞耻的事实让千代子落下泪来。

    “短发有什么好，像个男人似的。” 母亲抚摸着千代子冰凉柔顺，黑缎子似的秀发，语气淡淡。千代子继承了母亲富有古典美的容貌。每逢庆典，穿着红色和服的千代子远远看去，竟和礼品店里摆放的偶人娃娃别无二致，一颦一笑，惹人怜爱。不过纵使容貌相仿，千代子却始终没领悟到母亲身上那种凝练的优雅。那是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宛如高山上的新雪，洁净明灿，令人目眩神迷，却又不敢亲近亵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