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巴别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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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穹把手里的信纸一张一张地扔进了燃烧的火焰中，怔怔地望着它们在焚烧化作灰烬“一转眼我们都已经年近知命了，他依旧永远年轻。”

    “宇穹，刚刚经历了这些，我知道很难受，我也一样在为青宁难过…”他想要劝劝她，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再有力的语言也无法安慰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更何况她的一生失去了那样多的东西。

    “谁？”脱口而出的疑问在下一秒出现的意识中失去了它的意义。

    “林宇穹！”在她即将进入林中之时，澄意再一次冲她喊道，宇穹则在听到他的喊声后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他能做的就只是陪她一起在这里烧火，直到将她想忘记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你会在八十岁那年寿终正寝。爱你的人们会守在你的床榻前，会握住你的手说‘你度过了非常伟大的一生，宇穹，替我向他问好。’，然后，你将怀抱着对往日的回忆重新回到森林。”

    “有的时候会觉得很累，但满足更多一点，和孩子们，和你还有澄夜在一起，这让我很幸福。”他回答，这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发自真心的话语。

    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青明带来的少女看起来像一块破旧的抹布一样浑身是伤，眼神也只带着麻木。但是青明拉着她的手说“让她也成为我们的一员吧”，于是我们开始接受她——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是青明的妻子、青明孩子们的母亲。

    他们就这样坐在篝火边聊了很久很久，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开始，一直聊到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聊祖辈、聊父亲母亲、聊诸神，聊那个飞向深林的‘知更鸟’，聊那些逝去的时光。

    眼眶泛红的澄意也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中大多都是苦涩与悲伤。

    “问什么？”

    “是啊，他永远留在了那个最好的年纪。”澄意在她身旁半蹲着，同样望着火光说道“有的时候我还真挺羡慕他的。”

    “你爱他吗？”在最后，宇穹开口问道。

    “是你啊。”她缓缓说道，声音都是嘶哑的。即使是再浓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面色的憔悴黯淡，就好像此刻她只是一个仅有灵魂还在这世上飘荡的幽灵。

    同时也是向诸神告别。

    这就是林宇穹，无论多么累、多么痛、多么难以忍受，她都永远勇敢安静，让人经常忘记其实她也正在经历痛苦。

    “澄意，我们对他的爱与对诸神的爱有什么区别呢？”她接着问道“他对我们的爱与对世人的爱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有时候我很想问你，澄意，你累吗？”

    “澄意，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们的痛苦正是来自无法被欺骗的自己。”她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我会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忽然笑了出来“我会告诉他，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很想他。”

    “再见。”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告别的话。

    她像是刚刚注意到有人来一样，神色恍惚地侧过脸看了看澄意，然后重新回到了刚刚的状态。

    宇穹松开抱着他的手，她最后一次看向远处圣堂的塔顶。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森林的方向走去。

    林澄意翻过那张纸，上面是宇穹的笔迹所记录下的几行字。

    “这个梦很美好，正是因为太过于美好，我才一直沉溺其中。现在我想醒来了，如果我真的能够再次见到他的话，我会问问他...”

    “我不相信，我不想相信…”她将信纸的倒数第二页递给澄意、然后像是在逃避一切一样将头埋在了双腿间。澄意仔细着信上的内容，他的表情逐渐转为震惊，然后像是在逃避一样一把将信纸扔进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因为留恋人世而欺骗了诸神，因此要终生将巨石推到山顶的故事。”宇穹说道“每在接近山顶时巨石都会重新滑落。他的努力徒劳无功，永远都要在这世间饱受痛苦。”

    “她很棒。”他这样评价道“这才是我

    林宇穹没再追问，她掏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递给他。

    诸神，划掉。家族，划掉。世人，划掉。

    然后终于有一天，诸神轻飘飘的一句玩笑，终于彻底压倒了她身上背负千斤的稻草。她不想死，只是没办法再活下去。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十六岁，你十八岁，他也十八岁。”宇穹掏出一叠信，澄意认出那是他前几天给她的那些——青明留给她的信；他知道，对方已经读过了。

    “可是宇穹，我们又能怎么做呢？”澄意望着她麻木的眼睛问道“这就是‘守林人’，是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早已经注定的。”

    -“宇穹，恭喜你到达终点。”

    “我相信啊、当然相信。”他回答。

    他低下头，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她最后交给自己的信纸，那上面是青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诀别信。

    澄意翻过信纸，发现那颗墨点正巧落在了‘终点’两个字中间。

    “三十年年。”他回答道“今年刚好是第三十年。”

    “宇穹，我们该回去了。”澄意伸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他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如此削瘦，单薄的身体仿佛一片玻璃一般、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是一生都在付出爱也一生都在追逐自由的林宇穹。

    “那年我们都还年轻，十几岁的年纪，以为未来晨光熹微一切可期。”他苦笑着说。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白雾随着他剧烈的呼吸吐出，林宇穹的背影在那片朦胧的雾气中消失在森林里。

    “你度过了非常伟大的一生，宇穹，替我向他问好。”最终，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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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穹…这不是真的，你…”他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嘴边，他不愿说出任何诋毁诸神与‘知更鸟’的话语——因为他们是青明的化身“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因为我整理这些信件的时候…”

    他们将一切都说尽，直到无话可说为止。

    她的脸看起来格外苍白且憔悴，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她麻木地将木柴和书本扔进火堆，反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就像一个被发条驱动的木偶。

    林澄意没有对孩子们说起更多关于那天的事情，孩子们也都懂事地没有开口发问。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学会了不去发问，也学会了更平常地接受失去才是成长最沉重的代价。

    因为她是永远勇敢坚强的宇穹，是任何时候都无条件给予他人支持帮助的宇穹，是无论遇到什么痛楚都仰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眶的宇穹。

    恭喜你，他想道，恭喜你到达终点。

    澄意答不上来，这个问题除了青明本人以外无人可以回答，可他偏偏就不会向他们解答这些问题。

    “宇穹，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孩子们，有我，有这个家族。”

    “澄意，你相信命运吗？”宇穹突然问道。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她看着沉默不言的森林说道“那天我沿着世界的边缘跑到这里，这一路都是我脚尖滴下的鲜血。也许我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剩下的人生全部都是那天所见到的神明替我做的一场梦而已。”她伸出手抱住澄意，澄意也伸手搂住她。

    可是当我注意到自己的内心时，我才发现，我接受她早就不是青明的原因了。我们是朋友，是家人，因为她是宇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

    “我知道，但我还知道的是，即使饱受痛苦，我们也要努力活下去，因为决定这个世界的始终都是人啊。”

    “三十年了…我从东家跑出来，沿着森林的边缘一无所有地逃出来…然后现在，我又再一次走在了一无所有的道路上。”她手中的信纸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她的手烤得通红，沾染着纸屑燃烧后的灰烬，可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依旧贴近着火焰。

    她的笔尖也许在这个名字前停了很久，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墨点，直到将信纸穿透。但最终，她终于还是提笔将这行小字也悉数划掉。

    “我们认识多久了？”终于，宇穹开口说了一句话。

    “宇穹、等等…再等等…”他想要追上对方的脚步，却看到她冲自己举起了一只手。她笑了起来，他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她这样发自真心的笑容了。无需言语，他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在用无声的方式向他告别，向此岸的一切告别。

    澄意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在青明走后，他们二人从互相争斗到互相理解，如今竟也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依稀记得青明走的那天她回来时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悲伤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天，然后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她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好像不会被打倒一般。

    他告诉他们，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一些关于自己真正的人生和自由。这个说法没有欺骗任何人，孩子们也都能接受，但其中的细节他只和褚诚一个人说了。褚诚听过之后沉默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沉重地拍了拍林澄意的肩。

    “澄意，我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和失去。我不想让这样周而复始的人生继续下去了，我不想活到八十岁，就像我十六岁的时候不想死在漏风的谷仓中一样。”她用布满烟尘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一次，我不想再被他们愚弄了，我不想成为他们的笑话、 或者他们在这世间的消遣。我不想再向他们祈祷，在这世上，我一刻都不曾见到他们的怜悯。“她的指尖狠狠扣在自己的皮肤上，直到抓出了血痕”我不亏欠他们任何，是他们欠我一声道歉。“

    当澄意找到宇穹的时候，她一个人半跪在森林边，没人知道她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只能从她面前几乎要燃尽的篝火中隐约推测。

    “宇穹。”他走到女人身边蹲下。

    信的最后一页这样写道。

    林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