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一家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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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佳慧很快发现，易伍确实是个学习的绝佳苗子。她记忆力超群，几乎过目不忘。四岁已经认了几千个字，可以像模像样地看书看报，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学完了一整套英文绘本，开始算乘除了。

    唐诗宋词、数学、英语、识字练字，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且奇怪的是，易伍也非常乐于配合这样的安排。

    易国昌的妈又被请了过来。

    易伍面临的情况可能还要复杂些。

    他违规鉴定性别的事情逐渐传开，在单位闹得很凶。领导找他谈话，说他公然违反组织规定，降了他的职。

    谷佳慧总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对易伍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她不许婆婆插手她教育孩子的事，自己做识字卡片和各种教具。在教易伍读书识字方面，下了巨大的功夫。

    可奇怪的是，易伍竟然没有哭。越打她，她反而笑得越厉害，咯咯咯的声音听起来又可爱......又有些瘆人。

    在那个年代，“抑郁”的概念还不像现在流传得这么广，听到的人都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一种矫情的公主病罢了。谁抑郁？不干活就要饿死，谁有心情抑郁？

    “你说的什么糊涂话！” 谷佳慧的爸让她赶快闭嘴，“你是打算让她带着娃娃改嫁，还是打算照顾她娘俩一辈子？你有一辈子可以照顾吗？”

    谷佳慧的妈一赌气：“要不离了算了！带回来，我们养。又不是养不起！”

    易国昌和医院反复扯皮，最后一步步败下阵来。医院拿出如山的证据，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娃确实是他的孩子，大概率是当初的B超判错了。

    “这B超，女翻男我听说过，男翻女，真的没有听到过一个！” 易国昌的妈还在愤愤不平。

    谷佳慧的爸也只是叹气：“这一家子......哎，真不是个东西。”

    但她还是特别喜欢凑在妈妈身边，和妈妈亲近总能带给她一种踏实安宁的感觉。谷佳慧身上很香，很软，夏天的时候皮肤又滑又凉，和绸缎似的。她的眉眼是那么好看，虽然她总是很严肃也很少笑，但是一旦笑起来，就会有个浅浅的酒窝。短发的她看起来是那么俏丽迷人。

    但只要能和妈妈在一起，她都感到愉悦，不论是做什么。

    她童年的每一日几乎都是被关在紧闭的房里，与书为伴，与字帖为伍。

    婆婆总说：“一个女娃，教她那么多没用的干嘛？有空的话，应该让她多学学怎么缝衣服，怎么做饭，以后才好照顾弟弟，再大点还可以给我打下手。”

    每个孩子在生命初始，一定都疯狂爱恋着自己的母亲。

    易国昌虽不情不愿，也只能认下了这个孩子，给她取名“易佑弟”。为什么不叫“招弟”、“盼弟”？因为他和他妈都坚决认为，男孩肯定会有的。这是个时间问题，不是个是非问题。不需要招，更不需要盼。

    然而一个母亲是否爱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个充满悬疑的未知数。大多数时候答案是肯定的，很少时候是否定，更少的时候是游离在两者之间。

    可易伍是个爱吃爱笑，精力旺盛，活泼可爱的小朋友。

    两人拉扯中，一不小心扫到了易国昌的那碗面。碗着地，碎开，发出清脆的声响。

    “哎，一个女娃娃，我回老家都抬不起头啊。”

    谷佳慧置若罔闻，只让易伍把背挺直，铅笔拿正了，字才能写得像样。

    爱或不爱尚且排在其次，亟待解决的其实是生存问题。

    谷佳慧的妈给易伍喂奶粉，满脸愤恨不平：“易国昌这取的这是个啥破名？佑弟？慧慧都这样了，他还要生吗？还有他妈，看到是个姑娘，之前说好帮忙照顾月子的，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诶，你给我换换手，娃娃尿了。”

    可谷佳慧看到她的第一眼，却像见到妖怪一样，差点把她直接扔了出去。

    一直只顾埋头盯着碗的谷佳慧，突然站起了身。

    无力、荒诞又无法抗争的现实，血淋淋惨不忍睹。

    这次之后，谷佳慧终于走出了房门。身体里的血换过一遍，她也像重新活过一次，彻底变了个人。

    婆婆回厨房继续忙活，谷佳慧机械地吞咽着面条，看也不看在地上到处乱爬的易伍。最近她迷上了十字绣，手边就是一副快完工的兔子嬉戏图，锋利的针尖恰好插在十字绣的正中央。

    谷佳慧拾起易伍，拍打掉她屁股上的灰尘，第一次将她拥入了怀中。她想，这是她的娃娃，历经千难万险才拼出来的娃娃，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大失所望的娃娃，但是别人不许打。

    “这不是我的娃，我的是个男娃，这不是我的！” 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嚎。

    易伍爬到易国昌脚边，微笑着用力抱住了他的大腿。易国昌正在看报纸，表情不耐，抬腿抽出，让易伍一边儿玩去。易伍还在闹，易国昌做出一个要打她的动作。

    谷佳慧打人的时候，是真疼。戒尺一下下重重地敲在手心最嫩的肉，瞬间红了一片。她打起人来毫不留情。

    可谷佳慧只当听不见似的，捂着耳朵，持续性高分贝地疯狂嚎叫着。

    即使妈妈严肃古板，吝啬微笑和鼓励，也依旧是她最好的妈妈。

    *

    而且，这娃娃刚刚还提                                                醒她，她被人苛待了。

    最后她草草下了两碗面，一碗给谷佳慧，一碗给易国昌。

    刚进门，婆婆就对着易伍就唉声叹气，上下打量的神情如同在看灾星。是啊，这女娃居然逃过了B超检查，男翻女——她怀疑易家的儿是被她夺了魂，这不是灾星还能是什么？

    《给咸鱼竹马提包的第700天【破镜重圆】》

    可谷佳慧自此一蹶不振，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

    谷佳慧的爸妈过来帮她带孩子。

    “你们违规私自鉴定，还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造什么孽，摊上你们这一家子！” 接生的助产士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她的妈妈总是闷闷不乐。谷佳慧很少抱她，不亲近她，不给她讲故事唱摇篮曲，有时，她甚至会用很可怕的眼神瞪着她，满脸愤恨的样子。

    自打易伍有记忆起便发现，自己的妈妈好像和别人家的不太一样。

    护士们见她神志癫狂，赶紧把孩子抱走，皱着眉头窃窃私语：“这一家子怕不是都疯了！”

    谷佳慧的妈与她抱头痛哭：“姑娘，你振作点啊！女娃又怎么了？你也是女娃，自从有了你，我每天都觉得很幸福。我喜欢女娃，女娃好！”

    “B超鉴定的准确率也就80%多，你们这么想要儿子，家里的地多到种不完是吗？要个儿子刚能走就给你锄地去？”

    她拦住了易国昌预备打向易伍的手。

    她无法照料易伍，甚至无法给她喂奶，每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听到易伍的哭喊，她就觉得比针刮黑板还刺耳，只能用枕头捂上耳朵。

    经历了流产、难产、手动剥胎盘、大出血休克，死里逃生的谷佳慧虚弱地抱起包被里的易伍。新生儿一般不大好看，皱巴巴的脸和小老头一样，可易伍不是。

    谷佳慧发话了：“妈，别打佑弟。不是她弄的。”

    婆婆这才气鼓鼓地停下了手。

    别人家的妈妈总把孩子抱在怀里。贴着，亲着，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眉眼里全是笑。

    易伍需要每天定量完成当日的学习任务，才可以得到零食和玩具。

    婆婆听到声响赶快从厨房跑了出来，看到地上打落的碗和散开的面神情尴尬，用簸箕扫走了。扫完之后，她用苕帚重重打上了易伍的屁股：“让你到处乱碰，叫你浪费粮食！”

    易伍鲜有这种不服从管教的时候。谷佳慧气急，掏出戒尺，直接往她的手背骨上打去。易伍的拳头终于因为疼痛松开，手里的陶瓷瓦片落了一地。

    可只要一看到易伍，谷佳慧就不可避免地瑟瑟发抖。这个孩子像面无情的镜子，不断反射出她曾经的错误，让她想起那四个孩子。回忆如刀刃，刺入灵魂。如果最后是这种结局，之前拼死拼活的所有牺牲岂不都像个天大的笑话？

    虽然奶奶告诉她，她没有喝过妈妈一天奶，也没有被她单独带大过一天，但她仍然无比喜欢自己的母亲，是基因赋予的天然亲近。

    易伍罕有不听话的时候，但如果有，等待她的将会是暴怒的谷佳慧，以及她手边的戒尺。

    谷佳慧低头一看才发现，易国昌那碗散开的面条里竟然藏着两个荷包蛋。她回到桌前，把自己的那碗用筷子从头挑到尾，什么也没有，素面。

    谷佳慧坐在客厅绣十字绣，易伍就趴在她身边玩。她灵巧的手指握着锐利的针尖，在绣品上穿来穿去。

    易国昌倒是坦然，他早就不想干了。如果制度阻止他要儿子，他就跳出这里。凭借他的能力，还有改开的东风，不管走到哪里，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有一次，易伍偷偷摸摸把小手背在身后，神色躲闪，不知道在藏些什么。小孩子嘛，能藏什么呢，肯定是偷拿了玩具或者饼干。

    谷佳慧一脸严肃让易伍拿出来，她不肯，只倔强地抬起下巴拼命摇头。

    她唇红齿白，皮肤细腻如雪，五官虽然还只是个小小人的样子，却极其端正秀丽。任谁看到，都要感叹句，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婆婆更生气了：“灾星！这就是个妖怪变的！”

    谷佳慧的爸妈本身年纪就大，慢性病一堆，又因为给孩子喂夜奶昼夜颠倒，最后两人双双病倒。

    “我只是吓吓她，没真打。” 易国昌解释。

    妈妈到底在气什么呢？易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