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麻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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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乡下人看病主要还是靠赤脚医生，再则王大生会为人处世，所以社员们都很尊敬他。

    胡桂兰眉花眼笑地接过布，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显见得是很满意的，旁边许翠香捻着布角巴望地看看，胡桂兰什么也没说，拿着布进了自个儿睡屋。

    这阵子地里的活儿不算多，主要是除草翻土、扦插红薯藤，还有给玉米育苗，再就是各家的自留地里点豆子栽瓜秧，都不算重活儿，所以到了傍晚社员们就下工，这样能趁着天黑之前吃饭洗漱，少费些煤油。

    小家伙浓眉凤眼，白皮子高鼻梁，一脸严肃与正义，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这话是实话，农民是吃不好，但现在基本上也饿不着，因为土里刨一刨总能垫一垫肚子，但是缺穿，特别缺。城里人有单位每个月固定发各种票，农民只有公社计划到大队，大队再发到人头和户里，一年到头大人发六尺布票，小孩儿发三尺。

    现在小阿福的脑袋瓜里，估计摘樱桃就是最坏的坏事了。

    阿福说完了，石头把树枝转向妞妞，妞妞挠挠头，小声说：“哥哥，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翠香拧着眉头狠瞪宋解放一眼，闷头又进了灶屋。

    宋解放连个初小都没毕业，只能说比文盲好一些，原先也是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五年多以前据说是托许翠香娘家的关系，给宋老大在公社的供销社找了个搬运工的工作。这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总比在地里卖力气划算，每个月固定发钱粮票，村里大家提起来就羡慕不已。

    王大生背着手，说：“妞妞妈这个咳嗽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得去公社的卫生所输看看。”

    一只老母鸡四五斤，那得值六七块钱，胡桂兰当然不愿意。

    宋老大骑着宋家唯一的一辆二八大杠，车筐里装着一卷布，横杠上坐着他的两个小孩儿大毛和二毛，估计是专门绕路到大队的小学去接的两个孩子。

    大义灭亲了这是。

    零零碎碎一忙活，就到了傍晚的时候。

    宋解放道：“妈，要不给妞妞一根嘛。”

    “哎呀，还是解放孝顺啊。”张大妈来喊阿福吃饭，远远听到宋老大的话，比大拇指夸道：“关键还能干！”

    太阳像个咸蛋黄挂在远处的山顶，社员们扛着出头、背着背篓，从地里各回各家。

    林海棠道两声谢，回了宋家。

    去公社卫生所，看不看病先交五分钱挂号费，如果是城里人还能享受劳保医疗，农村人所谓的合作医疗基本只能管村医这个层面，说到底还是要自个儿掏钱。大家都说了，去一趟公社卫生所要杀一只鸡。

    六尺布能做个啥？给大人做一身上下裳都还勉强，更别说还想做个被面、枕巾、夹衣啥的。

    “妞妞妈咳了快半个月了，我这里治不好，还是得去乡上。”王大生摇摇头，皱着眉头说：“再这样下去咳成肺炎，到时候就麻烦了。”

    胡桂兰不吭声，包好麻杆糖又要回自个儿屋里。

    林海棠找人帮忙，叶大妈首先就很愿意，去年叶大妈在山上挖麻芋子时摔了一跤，是林海棠给背回村里的，叶大妈很承这个情，从那以后待林海棠总是亲亲热热的。

    “没事儿。”王大生摆摆手，拿出一串钥匙，问：“这是你落下的吗？”

    胡桂兰已经放好布又出来，把俩孩子手里的麻杆糖拿过去，“给奶奶收着。”然后从里头取出两根，给大毛和二毛各一根，宋老三从堂屋出来，嬉皮笑脸地拉胡桂兰的胳膊，“妈，给你老幺一根呗。”

    胡桂兰盯着手里的毛票，有大团.结，有两块的，一块的，还有五毛一分，着实是个富实的乡下老太太。还是得给林海棠治病，这个儿媳妇干活能顶一个许翠香加一个张春兰，多好用的老黄牛。

    “今天我们供销社有瑕疵布，我想着妈不是做被面差个里衬吗，就先给妈买回来了。”宋老大朗声说着，停好自行车，把车筐里的布料拿出来，又说：“这是我专门让售货员帮我留的，外边的人压根儿买不着。”

    胡桂兰的后半句话只能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公社的卫生所？”胡桂兰已经从钱袋子里拿出钱卷，一边数着一边说，脸上带着点殷勤的笑意，问王大生：“你的药挺灵验的，再给妞妞妈抓两副药呗。”

    胡桂兰想喊林海棠做饭，刚到林海棠的睡房门口，林海棠惊天动地一通咳，胡桂兰黑着脸又退了出去，转身喊许翠香和张春兰一起做饭。

    没过多久，外头院子里响起了王大生的声音。

    这就是应了林海棠。

    至于王大生，这位老叔上过高小，算是大队同辈当中最有文化的一个，他从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要在老婆面前摆个高架子，反而是叶大妈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胡桂兰一看，嚯，两张青色一张粉，一下子拿走五块钱，赶紧伸手过去想拿回来点儿，“不是，我是——”

    “天要黑了，我先家去了。”王大生说着往回走。

    胡桂兰说着就掏钱，她的钱卷巴卷巴放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布袋子用绳子系着，拴在裤腰带上，再塞进裤兜里。

    胡桂兰数毛票的手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离林海棠远了两步，问：“那，那怎么办？”

    她咬咬牙，找出一张两块的面额，准备递给林海棠，“妞妞妈，你明天赶紧去治治你的病。”

    阿福家门口有一棵樱桃树，今年挂果挂得不好，树上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点点，偏偏阿福老实孩子也会淘气，举起竹竿打下来大半，说是要拿来给弹弓当子.弹。张大妈气坏了，她老人家疼孙子是疼孙子的，但是不惯孙子，当即提溜起阿福就是一通揍。

    妞妞抿着小嘴巴，仰头眼巴巴地看着胡桂兰，胡桂兰只当没看到。

    张大妈道一句谢，牵着阿福回家了，小阿福被奶奶牵着，还回头和石头妞妞约定，明天他要当红军。

    瑕疵布就不一样了，一尺布票能扯三尺瑕疵布，价格还便宜，其实一般也就是颜色染花了，这有多大关系呢，现在穿衣本来就只讲究遮蔽和保暖，瑕疵布一点儿不影响，所以每次上瑕疵布都很抢手，没关系的外人根本买不着。

    林海棠眼疾手快，捏住几张票子用力一抽，“谢谢妈。”

    胡桂兰正提着一双解放鞋，拿着一块篾片刮鞋底的泥巴，看到王大生，赶忙打招呼，“是大生啊，吃晚饭了没？妞妞妈今天看病花了多少钱，我这就拿给你。”

    过了有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又热闹起来，有自行车叮铃铃的响声，还有小孩儿嚷：“爸爸回来了！”又听见许翠香问：“今天不是星期六啊，你怎么今天回来啦？”

    “现在应该还不是肺炎，但是咳久了伤肺，很容易得肺炎。”王大生耐心地解释道，“一定要尽快去公社的卫生所瞧瞧。”

    妞妞和阿福怂兮兮地将小胳膊举过头顶，却想不出该说什么，阿福吸溜下鼻涕，想了想，说：“红.军饶命啊，以后我……我再也不摘樱桃了。”

    林海棠透过窗缝看一眼，是宋老大宋解放回来了。

    宋老大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八岁老二七岁，俩孩子在车筐里一通翻，翻出一个牛皮纸包，也不等宋解放发话，俩兄弟就打开了，紧接着一阵欢呼，“噢，吃麻杆咯！”

    “肺炎？那是会传染会死人的呀！”张春兰在灶房门口择菜，快言快语地说道。

    “哪里哪里。”宋解放谦虚两句，朗声笑道：“要是下回还有，我给婶子留着。”

    林海棠被几个小孩子逗得发笑，捂着肚子回了自个儿屋里，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再把娘仨的脏衣裳收拾出来清洗。

    回去的时候宋家人已经下地去了，石头妞妞和阿福在门口玩儿。石头举起一根分叉的树枝，威风凛凛地假装那是一把冲锋枪，“举起手来，敌人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你呀。”胡桂兰笑笑，也给了一根。

    林海棠见好就收，拿着钱就转进了自个儿屋里，哐当一声关上门。

    院子里的胡桂兰估摸是怄到了，连留王大生吃饭的客套话都没说，其他人也多少有些有眼力劲儿，谁也没吭声。

    “妞妞，他不是你哥哥。”阿福还是乖乖地举着手，一本正经地和妞妞说：“我们是敌人，他是红军。”

    “哎哟，是我的，咳咳……我这找了一下午了，多谢大生叔。”林海棠接过钥匙，连说连咳嗽。

    村里逢年过节要请人来放电影，这几年放的基本都是战争片，孩子们基本都能学几句电影里的台词，可惜一个个都是小文盲，连敌人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明白。

    王大生接过叶大妈手里的棉线，放到手掌心搓两下绞紧实一些，然后把棉线放进牙膏皮，将牙膏皮一点儿一点儿地卷起来，就做好了一根煤油灯的灯芯，举起来看两眼，粗细正合适，很满意。

    “不急，嫂子。”王大生回一句，问：“妞妞妈在家吗？”

    “放心，妞妞妈，小事儿。”

    林海棠要办的事儿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

    宋家人也回来了，而林海棠在他们回来之前先进了睡屋，“虚弱”地躺到了床上。

    “咳咳咳。”林海棠又咳几声，平复了气息，说：“对，大生叔给我开点药得了，公社的卫生所可去不起。”

    林海棠从屋里出去，先咳嗽两声，问：“大生叔，您找我啥事儿？”

    王大生适时点点头，说：“五块钱勉勉强强，可以先去看看再说。”

    显然石头也是个小文盲，他认同而又冷酷地点头，“对！”

    麻杆糖是白糖混着麦芽糖，用猪油熬的，里头混着花生碎，表面一层炒香的芝麻，这几样东西单拧出来都是好东西，更何况混在一起呢。大毛二毛还有宋老三，仨人咔擦咔擦咬着麻杆糖，酥脆掉渣，拿一只手接着，掉的沫沫都喂到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