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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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见夫君有如此贴心的时候，心里好受了许多，一边用手帕抹去泪珠，一边自责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才叫外人那样指桑骂槐，落了元郎和淮哥儿的脸面，瞧不起伯爵府。”

    那少年跟着上前，作揖问好道：“给大爷爷、大奶奶问安，恭贺大伯伯喜获麟儿。”他乃是裴尚书的二孙子，裴少煜，按辈分是裴少淮的堂哥。

    眼看着府内宾客已经就坐，老太太劝道：“老头子，要不先抱淮哥儿进去罢，留个人在此盯着就是了，免得叫人说招待不周怠慢了。”

    只不过众人都在寒暄，并无人注意到他说什么，唯有耳尖的裴少淮听了去。

    “嗯嗯。”

    裴秉元叹息了一声，又道：“我早劝过父亲，各过各的便好，可父亲年长了，愈发回念往事，想要挽回兄弟胞情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父亲既然这般想，咱们这些小辈的，圆了他的念想，受着就是了。”

    老妇人有些消瘦，肤色略有些黑，瞧起来比裴老太太要老上许多，边搀着人下车，边乐呵乐呵地道：“他大哥，老嫂子，这大好的日子，是我耽误了，来晚了，该罚该罚。”她正是裴尚书的夫人王氏，二老太太。

    正说着，远处来了几辆马车，缓缓靠近。

    裴少淮暗想，兄长得了爵位，弟弟背井离乡，若要弟弟毫无怨言，坦然接受，恐怕也难。加之二十余载分隔两地，年年岁岁不相见，家中老人又已辞世，仅剩的一些兄弟之情恐怕也被慢慢消磨殆尽了。

    老太爷跟着乐呵，道：“淮哥儿机灵，选甚么都是好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太爷寻不见弟弟的影子，问道，“二弟呢？……哦哦，想来是宫中事务繁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周岁礼总算是结束了。

    “谢老祖宗赏赐。”



    午宴过后，许多宾客都已离去，裴尚书家一众女眷，亦是如此。

    裴珏到了温江县以后，并不倦怠，克己奉公，清正廉明，做出了许多政绩，也得了好名声，一直官至成都府知府，官四品。

    有父如此，家风严正，岂会有败子，裴珏亦生了一对好儿子——长子裴秉盛，次子裴秉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既考得功名，又有父辈扶持，想必前程亦是一片大好。

    裴秉元瞧见了，紧跟着进来。

    虽有十余人，可男丁，唯有那十岁少年裴少煜而已。

    托词而已。

    裴珏便只能勤奋读书，破釜沉舟，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守孝期过后，裴珏参加春闱，得了贡士，后又参加殿试，得第十名，堪堪踏入二甲之列。逢年，官家下诏，赐官成都府温江知县，官七品。

    ……

    ……

    裴少煜问好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四处瞟看，目光最后落在了英姐儿身上，忍不住赞叹道：“大伯伯家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故此，等裴珏回到故地，任了京官，景川伯爵府想要重新拾起兄弟胞情，谈何容易？

    这种事呢，就不能简单评判为谁对谁错。至少在裴少淮看来，这位二爷爷，这一段升官奋斗史，是值得他学习借鉴的。

    可伯爵府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孙，裴少津，只比裴少淮晚出生七日而已。

    ……

    老太爷、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他们这个大孙儿去抓跟读书当官相关的物件。

    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正是裴秉盛之妻，袁氏，她笑盈盈解释道：“回大伯的话，那混小子如今跟个黄花姑娘一般，日日待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凭谁都叫不出来，正一门心思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呢。”

    林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那些书可都藏在他的小床上呢，每日都要翻上一番，小小年纪，像是看得懂似的。”

    “再等半刻钟。”老爷子目光有些浊，低声道，“总归是一家兄弟，那边不至于不留体面，一个人都不来。”

    沈姨娘应道：“奴婢省得老祖宗疼爱孙子，时时惦记着，只不过，早几日，亲朋们也都顺道见过津哥儿了，何苦再大费周章去办，叫亲朋们再跑一趟？依奴婢的意思，到了那日，在咱们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吃顿饭，带着津哥儿去祭拜祠堂，便极好了，不必再费心费力。”

    听完这番话，林氏脸上神色沉了几分，却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假借张罗众人进府，用以掩饰。

    破釜沉舟早有筹谋之人，方能抓住机会。

    十年前，成都府遇了洪灾，裴珏治水有功，被圣上召回京都，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官运亨达。先是任工部左侍郎，官三品，任职期间得了圣上的信任，纳为亲信，调至吏部，如今已是吏部尚书。

    若是年轻一些的官员，甚至不知道这两府数十载以前，本是一家呢。

    老太太高兴，一挥手，道：“传话下去，赏，一概赏半个月例钱。”

    老太爷摸摸一旁裴少煜的头，赞叹道：“真快呀，少煜都长这么高了……少烨呢？怎不见少烨过来顽。”

    “我以为是甚么要紧事，这跟夫人有甚么干系。”裴秉元哄林氏，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与那边早就生分了，都是上一辈的纠葛，夫人莫将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裴少烨，裴尚书的长孙。

    淮哥儿被放在毯子中间，一家人围着他，笑盈盈的，都等着他做出选择，还纷纷打趣猜想淮哥儿会抓什么。

    曾祖父百年以后，裴璞承袭了爵位，成了伯爵府的主君。

    ……

    这日早上问安，老太太问沈姨娘的意思。

    “秉盛，秉明兄弟俩呢？”老太爷又问。

    只因两地相距甚远，来回数月之久，此后二十余年里，两家虽有往来，却也不多，多是书信报平安而已。

    又掏出一把小金锁，给津哥儿戴上，道：“我叫人打了两把，跟他大兄戴的，是一样的。”

    马车停下，头车的帘布撩起，一位老妇人缓缓下车，随她下来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

    老太太则道：“淮哥儿额头又光又亮，日后必定是个当官的，我猜淮哥儿会拿印章。”

    ……

    早生分了。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屋内，将淮哥儿安置在坐榻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倚靠在床边，低声抽泣。

    原来，裴少淮的曾祖父育有二子，长子裴璞，次子裴珏，一母同胞，皆为嫡出，奈何这景川伯的爵位只有一个。

    裴秉元亦道：“父亲先进去罢，我在此候着。”

    老太太夸沈姨娘识大体，道：“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办罢。”

    袁氏来到林氏跟前，牵起她的手，赞叹道：“这位便是小嫂子罢，果真是风姿卓绝，好精致的发髻，好素雅的衣裳。”

    说起这裴珏，便要往上一辈再论论了。

    这原本就在料想之内的选择，却令周围人十分欢喜，个个脸上都十分满意。

    余下车辆下来的，皆是一众女眷。

    如今裴尚书府上，孙辈都已经备考秋闱了，裴秉元身为大伯，亦只是个秀才而已。

    期至，裴珏便带着妻儿，赴温江县任职了。

    又摸了摸淮哥儿的脸蛋，道：“淮哥儿这周正的模样，跟小嫂子一样一样的。”

    实实在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坐在毯子中间的裴少淮一愣，额头又光又亮？吓得他赶紧用小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心里暗道，我的好祖母，你总不能为了说孙儿像个当官的，便假说我是个小秃子罢。

    这个寡淡的男子，亦有些温情的时候，他坐到林氏身边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轻声哄道：“咱们淮哥儿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夫人怎偷偷哭了起来，快些擦干泪水，别叫淮哥儿跟着一块伤心。”

    老太太、裴秉元脸上神色亦是不好看。

    ……

    二老太太始终带着笑，解释道：“兄弟俩刚上任不久，也都忙。”又是托词。

    这样的道理，裴少淮都懂，可他依旧觉得，那个袁氏的阴阳怪气，实在叫人反感。

    ……

    大堂当中，一块厚实的红色毯子铺在地面上，上头一圈圈地摆满了许多小玩意，各有寓意。最中间的一圈，放的是书本、笔墨、印章、如意等，再往外，则是尺子、□□、小木刀、大葱之类的，最远处，最外头，才摆了金子、算盘、包子、杆秤之类的。

    ……

    周嬷嬷趁机恭贺老太太道：“淮少爷选了书本和毛笔，咱们伯爵府要出状元郎了。”

    所以，如今的京都里头，说起裴家，众人首先想起的，是吏部尚书裴大人的裴府，一门三杰。而非勋爵人家，景川伯爵府。

    温江县距京都山长路远，此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归京，兄弟二人商量以后，认为“分府另居”为宜，田宅换作细软，兄弟均分。

    裴父神采奕奕猜道：“这混小子喜欢书本，早前已经从我书房里卷走了许多书籍，爹，娘，我猜淮哥儿会选书本。”

    “他原是要来的，都要上车了，却被叫进宫了……这不，既叫一家人等着他，耽误了时候，最终又没能来，真是不该。”二老太太解释道。

    “擦干泪珠，抱淮儿出去罢，一会抓周，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裴秉元道。

    老太太无奈，喃喃道：“纵是来了，又有甚么用，不过是添一日光彩罢了。”

    景川伯、裴尚书，两个身份之间的反差感，再次提醒裴少淮，若想活得体面，想要有个前程，想要重振家族，必须在科考道上闯上一闯，竭力而为。

    他的那个小弟弟，也必须和睦起来，否则像景川伯和裴尚书一样，就不好了。

    裴少淮沉思了半晌，而后爬过去，中规中矩，拿起了书本和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