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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敛倏地拔高声音：“可是哥哥他已经死了！”最后一个音调出来的时候，他才觉察到一隙湿润顺着他的双颊滑下来。
沈敛原本靠在回廊下，安静地阖着眼，有只蚂蚁爬上他的指节，轻轻地啄尝着他指节上新鲜的伤口，他连眼皮也懒得抬开。倏然，他听见门边有动静，他先是身形一颤，接着蓦地支起身，偏院的门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蛛网被推门的动作无情地撕开，东一点西一点地破裂。
沈承渥没有失约，自此以后，他近乎是日日来看沈敛，把自己习的书给他看，与他细细地讲先生讲授的功课。沈敛撑着头看他，又往案上的铜镜上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笑出声。
不知是为什么，沈敛看见沈承渥的笑意被别的情绪取代后，莫名地也难受起来。
他习什么都快，红炉点雪一般，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承渥离开前一年还与沈敛有书信来往，往后就慢慢地没有了。
有关门后的臆想，是他耐着一年又一年孤寂最大的盼望。他手上的伤常常没有人处理，任着沾上板灰的肉直直地往外耷拉着，又慢慢地愈合，他觉得痒，就会用手去挠，挠得他的心也在烧，钝痛顺着他的手往身体深处涌。沈敛会不自觉地笑：疼痛使他无比畅快，这是他的生命里的另一种能被他直接感受到的感觉，只有这样持久的刺激，他才不是那个只会默然待在梧桐下的一幅无望的躯体。
“我说，我们不能把子濯接回来。”沈晋难得地躲闪着人的目光。
指节的触碰才让沈敛意识到自己在哭。
半年之后，沈家才收到沈承渥病逝暂厝于中原的消息。
沈承渥才看到他的伤，蹙眉道：“怎么回事？”
“你别担心，我明天还会来的。”沈承渥像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垒了多年的落寞，对他坚定地说：“你看，我的手帕还留在你这里，我会回来取的。”
沈敛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说什么？”
沈敛再也没有收到沈承渥的回信。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小敛是灾祸，我是你的兄长，我想爱你。”沈承渥替他把眼泪拭去。
沈敛十六岁时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出生就被丢弃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他是从下人的口中才听来的：他生在陈朝沈家，沈家世代为官，在朝堂上颇有重量，不过大陈有个荒唐的说法，双生子是不祥之兆，会招致灾祸。其实这样的说法搁在普通人家也罢了，不过听个稀罕，孩子还是得留下来好好养着。只是偏偏出生在沈家，沈夫人在二子出生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恰好又遇上沈家与叶家水火不容的情势，任何微如草芥的失误也会令沈家跋前疐后，万劫不复。沈晋不得不割舍一个人，只是他又不愿意轻易把亡妻留下来的性命给葬送了，于是他把沈敛扔到偏院，压制他的成长，为了不被人揭破，他也不敢把沈敛送出去，就由着他像野草一样胡乱地长，不成形状也无关紧要。
沈家有一个沈承渥足矣。
原来真的有人能打开它。
他无力地靠在马车里，远天无明。
沈敛头一次感受到漠然与疼痛之外的情感，他只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在猛烈地雀跃，能够从他的皮肉里扩散到全身，令他在中宵也阖不上眼，反复地支起身，又放纵自己倒下去。他想，要是自己能把明月从天上取下来，把白日搁进云里，他是不是就会推开门走进来。
“是是是。”沈敛忙应道，伸了个懒腰又挺直身子。
沈敛伏在沈承渥膝上哭得不成样子，自从他的手不再被嬷嬷打了，他就有好多年没有感受过疼痛了。他哽着声抽噎，不住地朝沈承渥喊疼，明明身上没有伤，却把他痛得肝肠寸断，身躯像是给劈成几截，连喘息也疼得他止不住叫声。
月亮落了。
直到沈承渥的出现。
沈承渥及冠后，沈晋渐渐把朝中的重任给担给他，他得了在外游学的机会，不得不离开沈家。沈敛送他走的时候，梧桐在一宿间凋零了，他没来由地心惊胆战，却又无法说出什么。
“没关系，等日后我给你带一面铜镜来。”沈承渥笑道。沈敛低眼看着把住自己的手，忽然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抽回手，眼下倏地红了一周。
沈承渥忍俊不禁：“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和我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仅仅是爱。
“是吗？”沈承渥若有所思道，他抬手点点沈敛的额头：“专心些。”
他的一切都是悄然无声地发生的，他常常觉得寂寞，一日复一日地看着来给他送吃食的面无表情的侍女，他禁不住想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每每他妄图推开红漆斑驳的门时，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妪就会拽过他的手，拿板子敲他的手背，要把他的骨节敲得血肉模糊才歇下，一开始沈敛还会忍不住痛而哽着声哭，后来慢慢地就把哭声吞回去了，甚至在嬷嬷扯住他的时候，还能莫名其妙地盯着禁闭的门笑出声。
等沈敛五岁的时候，还只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都是他靠在门后听在外看守的侍卫闲谈时学的，他隔着厚重的门板听不清，就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拼凑那些话。
有沈承渥在的时候，沈敛才不会去时时盯着红门看。
沈敛茫然地看着他。
自沈敛有记忆始，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长着巨大梧桐树的偏院。
“我想爱你。因为我想爱你。”沈承渥的声音不住地发颤，他不想见到沈敛的眼泪。
“为什么哥哥要找到我，教我这些？”沈敛的眼底无神，自顾自地低喃。
“才不是。”沈敛伸出手挨上沈承渥的眼下：“哥哥的眼睛真好看，比我的好看太多了。”
沈承渥要离开时，沈敛忙把他拉住，口中发出混乱不清的声音，他怕他一走就再也不会来了。他想告诉他，自己打不开那扇红门。
“为什么？”沈敛得知真相后，没来由地心悸，他对沈承渥轻轻地说：“哥哥，你的人生，原本应该与我无关是吗？”
“不…没…”沈敛磕磕绊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敛的眼睫轻轻抖动，他紧张地攥紧了手，衣襟上浸着温湿的冷汗。
他睁开眼，还没有彻底地看清楚，就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过来。等来人走近了，眼前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你看看，我们长得一样。”沈承渥反应过来他应该是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就带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颊边靠：“你看，是不是一样的？”
沈敛没有听明白，支支吾吾地摇摇头。
但是沈承渥还是食言了。
沈承渥把住他的手说：“你不要怕，我是你的哥哥。你看看我，你和我长得一样。”他的声音轻和，即使沈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逐渐松懈下来。
沈敛挨了一巴掌，不知所措地看着沈晋，静了一会儿，他才悲哀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他和沈承渥的父亲，而是沈家的家主，是朝堂上有雷霆手段的沈大人。
“小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沈承渥轻声哄着他。
“哥哥。”沈敛伏下身盯着他，又眨眨眼：“我想看看你。”
“小敛？”沈承渥开口唤他。
“笑什么？不专心怎么行？”沈承渥佯怒拿书敲敲他的头。
之后他的目光在沈承渥离开后一直歇在门上。
他实在是想看看门后的样子，挨多少次打也无所谓。
“为…为什么？”沈敛竭力忍着哭声。
沈敛犹豫了良久才轻轻地松开他。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砸下来。
沈晋哀哭了几日，却还是在子夜秘密去了中原，他捎上沈敛，端肃地看着他，眼皮高高肿起来，却异常的镇静：“我们不能把子濯接回来。”
沈承渥不在的时候，他才走到梧桐下，用一柄刻刀在其上篆上日子，他把沈承渥来的时候都记在了上面，时不时就能看见。
“他没有死。”沈晋微微垂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不能死。”
沈承渥心疼地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给他把伤包起来：“以后莫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他抬手揉揉他散乱的发：“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也会教你说话识字的。”
沈承渥无力地想要把住他，手却抖得不像话：“不是，小敛。”
嬷嬷被他笑得汗毛倒竖，忙啧啧道：“果然是不详的东西，果然啊。”沈敛歪着头看着她嫌弃的眼神，又森森地笑起来。
沈敛看见一双眼睛，无法形容的眼睛，他在这里见过的太少，所以在他看见这样的眼睛时，他无措起来，慌乱地想要逃离——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双眼前，比他见过的在叆叇云水里的月还要温和，又比无云遮掩的日光更夺目。沈敛怕得往后缩，意识却又把他摁住，不让他能撑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跌。
“沈家不能没有沈承渥，子濯不能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死了。”
] 沈敛倏地拔高声音：“可是哥哥他已经死了！”最后一个音调出来的时候，他才觉察到一隙湿润顺着他的双颊滑下来。
沈敛原本靠在回廊下，安静地阖着眼，有只蚂蚁爬上他的指节，轻轻地啄尝着他指节上新鲜的伤口，他连眼皮也懒得抬开。倏然，他听见门边有动静，他先是身形一颤，接着蓦地支起身，偏院的门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蛛网被推门的动作无情地撕开，东一点西一点地破裂。
沈承渥没有失约，自此以后，他近乎是日日来看沈敛，把自己习的书给他看，与他细细地讲先生讲授的功课。沈敛撑着头看他，又往案上的铜镜上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笑出声。
不知是为什么，沈敛看见沈承渥的笑意被别的情绪取代后，莫名地也难受起来。
他习什么都快，红炉点雪一般，费不了多少功夫。
沈承渥离开前一年还与沈敛有书信来往，往后就慢慢地没有了。
有关门后的臆想，是他耐着一年又一年孤寂最大的盼望。他手上的伤常常没有人处理，任着沾上板灰的肉直直地往外耷拉着，又慢慢地愈合，他觉得痒，就会用手去挠，挠得他的心也在烧，钝痛顺着他的手往身体深处涌。沈敛会不自觉地笑：疼痛使他无比畅快，这是他的生命里的另一种能被他直接感受到的感觉，只有这样持久的刺激，他才不是那个只会默然待在梧桐下的一幅无望的躯体。
“我说，我们不能把子濯接回来。”沈晋难得地躲闪着人的目光。
指节的触碰才让沈敛意识到自己在哭。
半年之后，沈家才收到沈承渥病逝暂厝于中原的消息。
沈承渥才看到他的伤，蹙眉道：“怎么回事？”
“你别担心，我明天还会来的。”沈承渥像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垒了多年的落寞，对他坚定地说：“你看，我的手帕还留在你这里，我会回来取的。”
沈敛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说什么？”
沈敛再也没有收到沈承渥的回信。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小敛是灾祸，我是你的兄长，我想爱你。”沈承渥替他把眼泪拭去。
沈敛十六岁时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出生就被丢弃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他是从下人的口中才听来的：他生在陈朝沈家，沈家世代为官，在朝堂上颇有重量，不过大陈有个荒唐的说法，双生子是不祥之兆，会招致灾祸。其实这样的说法搁在普通人家也罢了，不过听个稀罕，孩子还是得留下来好好养着。只是偏偏出生在沈家，沈夫人在二子出生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恰好又遇上沈家与叶家水火不容的情势，任何微如草芥的失误也会令沈家跋前疐后，万劫不复。沈晋不得不割舍一个人，只是他又不愿意轻易把亡妻留下来的性命给葬送了，于是他把沈敛扔到偏院，压制他的成长，为了不被人揭破，他也不敢把沈敛送出去，就由着他像野草一样胡乱地长，不成形状也无关紧要。
沈家有一个沈承渥足矣。
原来真的有人能打开它。
他无力地靠在马车里，远天无明。
沈敛头一次感受到漠然与疼痛之外的情感，他只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在猛烈地雀跃，能够从他的皮肉里扩散到全身，令他在中宵也阖不上眼，反复地支起身，又放纵自己倒下去。他想，要是自己能把明月从天上取下来，把白日搁进云里，他是不是就会推开门走进来。
“是是是。”沈敛忙应道，伸了个懒腰又挺直身子。
沈敛伏在沈承渥膝上哭得不成样子，自从他的手不再被嬷嬷打了，他就有好多年没有感受过疼痛了。他哽着声抽噎，不住地朝沈承渥喊疼，明明身上没有伤，却把他痛得肝肠寸断，身躯像是给劈成几截，连喘息也疼得他止不住叫声。
月亮落了。
直到沈承渥的出现。
沈承渥及冠后，沈晋渐渐把朝中的重任给担给他，他得了在外游学的机会，不得不离开沈家。沈敛送他走的时候，梧桐在一宿间凋零了，他没来由地心惊胆战，却又无法说出什么。
“没关系，等日后我给你带一面铜镜来。”沈承渥笑道。沈敛低眼看着把住自己的手，忽然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抽回手，眼下倏地红了一周。
沈承渥忍俊不禁：“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和我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仅仅是爱。
“是吗？”沈承渥若有所思道，他抬手点点沈敛的额头：“专心些。”
他的一切都是悄然无声地发生的，他常常觉得寂寞，一日复一日地看着来给他送吃食的面无表情的侍女，他禁不住想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每每他妄图推开红漆斑驳的门时，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妪就会拽过他的手，拿板子敲他的手背，要把他的骨节敲得血肉模糊才歇下，一开始沈敛还会忍不住痛而哽着声哭，后来慢慢地就把哭声吞回去了，甚至在嬷嬷扯住他的时候，还能莫名其妙地盯着禁闭的门笑出声。
等沈敛五岁的时候，还只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都是他靠在门后听在外看守的侍卫闲谈时学的，他隔着厚重的门板听不清，就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拼凑那些话。
有沈承渥在的时候，沈敛才不会去时时盯着红门看。
沈敛茫然地看着他。
自沈敛有记忆始，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长着巨大梧桐树的偏院。
“我想爱你。因为我想爱你。”沈承渥的声音不住地发颤，他不想见到沈敛的眼泪。
“为什么哥哥要找到我，教我这些？”沈敛的眼底无神，自顾自地低喃。
“才不是。”沈敛伸出手挨上沈承渥的眼下：“哥哥的眼睛真好看，比我的好看太多了。”
沈承渥要离开时，沈敛忙把他拉住，口中发出混乱不清的声音，他怕他一走就再也不会来了。他想告诉他，自己打不开那扇红门。
“为什么？”沈敛得知真相后，没来由地心悸，他对沈承渥轻轻地说：“哥哥，你的人生，原本应该与我无关是吗？”
“不…没…”沈敛磕磕绊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敛的眼睫轻轻抖动，他紧张地攥紧了手，衣襟上浸着温湿的冷汗。
他睁开眼，还没有彻底地看清楚，就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过来。等来人走近了，眼前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你看看，我们长得一样。”沈承渥反应过来他应该是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就带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颊边靠：“你看，是不是一样的？”
沈敛没有听明白，支支吾吾地摇摇头。
但是沈承渥还是食言了。
沈承渥把住他的手说：“你不要怕，我是你的哥哥。你看看我，你和我长得一样。”他的声音轻和，即使沈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逐渐松懈下来。
沈敛挨了一巴掌，不知所措地看着沈晋，静了一会儿，他才悲哀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他和沈承渥的父亲，而是沈家的家主，是朝堂上有雷霆手段的沈大人。
“小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沈承渥轻声哄着他。
“哥哥。”沈敛伏下身盯着他，又眨眨眼：“我想看看你。”
“小敛？”沈承渥开口唤他。
“笑什么？不专心怎么行？”沈承渥佯怒拿书敲敲他的头。
之后他的目光在沈承渥离开后一直歇在门上。
他实在是想看看门后的样子，挨多少次打也无所谓。
“为…为什么？”沈敛竭力忍着哭声。
沈敛犹豫了良久才轻轻地松开他。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砸下来。
沈晋哀哭了几日，却还是在子夜秘密去了中原，他捎上沈敛，端肃地看着他，眼皮高高肿起来，却异常的镇静：“我们不能把子濯接回来。”
沈承渥不在的时候，他才走到梧桐下，用一柄刻刀在其上篆上日子，他把沈承渥来的时候都记在了上面，时不时就能看见。
“他没有死。”沈晋微微垂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不能死。”
沈承渥心疼地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给他把伤包起来：“以后莫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他抬手揉揉他散乱的发：“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也会教你说话识字的。”
沈承渥无力地想要把住他，手却抖得不像话：“不是，小敛。”
嬷嬷被他笑得汗毛倒竖，忙啧啧道：“果然是不详的东西，果然啊。”沈敛歪着头看着她嫌弃的眼神，又森森地笑起来。
沈敛看见一双眼睛，无法形容的眼睛，他在这里见过的太少，所以在他看见这样的眼睛时，他无措起来，慌乱地想要逃离——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双眼前，比他见过的在叆叇云水里的月还要温和，又比无云遮掩的日光更夺目。沈敛怕得往后缩，意识却又把他摁住，不让他能撑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跌。
“沈家不能没有沈承渥，子濯不能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