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刘备—我是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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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小心翼翼地穿好袴子、麻衣和草鞋，瞥见了房中唯一的家具，一张粗陋的矮案上放着一卷竹简，竹简开头依稀可辩“高祖本纪”四个隶字，才想起，这是连累他屁股受伤的罪魁祸首。

    祖父讳雄，举孝廉，官至东郡范县令；家父讳弘，也是郡中的吏员，说起来我怎么也算是个官二代了罢。

    然后出了院子，带上院门，照例来到院外的游乐场所:一颗高大的桑树，五丈有余，枝繁叶茂，童童如车盖，美其名曰楼桑，这个“里”即以之名曰“楼桑里”。

    楼桑里说大不大，说小不下，约有六七十户人家，其中刘姓占了三分之一以上，其余的有郦、张、黄、梁等。刘姓又大多聚居在里北，即大桑树之北，时人以北为贵，可见刘姓在本里处于主导地位，而他家最靠近大桑树。

    商贩们的好心指导受到了挫败，或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几句，或摇头叹息不再管他。

    或许是老天爷在故意考验我，也是在考验这个世界，在我还在娘亲肚子里时，即延熹四年正月，天下大疫，祖父终究没能见着我的面，我自然也不会知道家祖长什么样子。

    年轻气盛的人凡事都喜欢反着干，人们认为他可以，他偏偏不这么做；人们认为他不行，他偏偏做出来，亮瞎你们的狗眼。

    我有一个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我叫刘备，生于汉桓帝延熹四年（161年），家住幽州涿郡涿县凌云乡郦亭楼桑里，（西汉）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也。

    一个少年肩膀上系着一张破麻袋当做披风，拿一根棍子插在裤裆里作佩剑，一手按“剑”，一手插腰，扯着鸭公嗓门喊道:“淮阴侯韩信在此，尔等还不过来拜见！”

    于是与其母说如此，求解惑。其母大怒，将其按在草席之上，殴之。一时间，“彘”吠深巷中，“猿”鸣桑树颠。

    最后还是放弃了，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因为这卷书简是祖上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最值钱的东西了，也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和痕迹。

    或许，我终究是与“大疫”这两个可怕的字眼结下了不解之缘，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绝其亲属，饿其筋骨，空乏其身，让其在孤独中百毒不侵、万鬼不踩，生命之倔强赛过小强！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刘备变成了中刘备，身长六尺七八寸，是个小大人了，懂的东西也越多了，话语却渐渐少了。

    建宁四年（171年），三月，大疫，父亲病故，至此家道中落，这一年我十岁。

    左右“邻居”跟他打招呼，他只抬起头挤出一个“虚与委蛇”的笑脸，然后又把头低下去。刘母或许曾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对刘备的到来都没有什么惊讶之举。

    读书至此，他垂手下膝，又顾自其耳，怪曰:“汉高祖因为龙子，故有龙颜，我这长臂大耳，似猿似豕，莫非家母曾路遇猿、豕，与之交合，所以生我？”

    桑树下还有许多同族的孩童、少年，如族兄刘德然，奥，他现在还没有字，叫刘准，是个小胖墩。从这个“胖”字就能看出，刘准家比他家的家境要好很多。

    说着，他们三人便吵做一团，争着谁比较厉害，谁的官大，又叫旁边的伙伴为自己站队，相持不下。

    早上，他是悄悄挑着担子出门的，在里中躲过了好些人，在来县城的路上头都没敢抬一下。因路上耽搁了许多时辰，此时的街市已热闹非凡，人流如潮了。

    于是踱步过去，一手将它抓起，举过头顶，想要摔它个稀巴烂！

    他顿时身体前倾，来了个标准的大马趴，然后不顾泥尘，愤愤不平平地一边爬起来寻找“凶手”，一边勃然大怒道:“哪个刁民想害朕！”

    刘备却只顾想着:“您再不放手，我的耳朵又要被扯大几分了……”

    他还是在母亲以前的老地方铺开摊子，“左邻右舍”都是熟人，他们有卖蔬菜水果的，有卖小吃点心的，有卖柴米油盐的，也有卖锅碗瓢盆的……

    他屁股上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再加上自己那非常人的“证据”（大耳朵）正被人捏着，顿时熄了怒火，面目扭曲，兮兮告饶:“叔父大人。”

    桑树非常值钱，这么大的桑树价值不下数十万乃至上百万钱，当然不可能是他家的，他家的家资合起来也不够它的零头。它是里中的共同财产，却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毫无疑问，这里是他的主场。

    昨夜，刘母可是气坏了，因为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浪费了大半的气力和时间，还要完成每日草席和草鞋的生产任务，直到凌晨四更才睡下，五更又要出门，进城摆摊。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刘宅终究没有十余亩，草屋也只四五间:一宇二内、一间厨房、一间茅房。

    一人骑着扫帚当战马，一手握“缰”，一手挥“鞭”，疾趋过去，偏着头怪叫道:“冠军侯霍去病在此，凭什么拜你？”

    “我是刁民？”刘子敬气得不轻:“你小子敢诈称天子？”

    刘准奔过去，踮脚挺腹道:“马伏波在此，尔等休要逞强。”马伏波便是马援，“马革裹尸”的版权所有者，马超便号称是他的子孙。

    他翻身坐起来，但屁股接触到粗糙的草席时，又马上蹦了起来，然后捂着屁股大吸冷气。

    周围为之一静，再也想不出比天子还大、还威风的官来，竟皆拜服。

    在铺开摊位的过程中，他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秦汉之时离上古未远，民风淳朴，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风彪悍，好大言，建功立业、赏金封候之事常挂在嘴边。大人喜欢吹牛逼，少年、孩童也会受到感染。

    刘子敬牵着刘备的大耳朵走到一旁，然后凑近他的大耳朵，厉声道:“你再胡言妄语，欲灭吾门呼？”

    去厨房吃了母亲留下的早饭，其实只是一碗稀粥，其中还加了几片野菜。

    话音未落，他的一只大耳朵被一只大手揪住，他只得“哎哟……”呼痛，同时用眼睛一瞄，便看清楚了那只大手，然后“顺藤摸瓜”，寻到了那只大手的主人:刘慎，字子敬，正是他的叔父。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同为刘氏子孙，当然生而不凡，天赋“异禀”。

    他终于从母亲手中正式接过了草鞋摊“摊主”之位，这一年是熹平三年（175年），他十五岁（虚岁）。

    后者针锋相对:“冠军侯扫荡匈奴！”

    前者睥睨:“淮阴侯战无不胜！”

    ……

    十四五岁，青涩的季节，自尊的季节，攀比的季节，叛逆的季节，而他却没有反叛、攀比的资本。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他趴卧在铺着木板和草席的床上，简陋的窗格中射进来几缕阳光，或是正好照在他裸露的紫青色的屁股上，如何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是看不见的，只觉得屁股有些发烫、火辣辣的。

    小刘备也很累，一是屁股累，二是嗓子累，直到今晨日上三竿，才被咕嘟嘟的肚子唤醒。

    他突如其来地毫无征兆地吼出这一嗓子，马上就后悔了，或许是过于紧张，或许从未练习过，这

    刘备暗道:“士农工商，我乃汉室宗亲，此时就算再落魄身体里流的也是高贵的皇族血统，皇族比士族还高一个等级呢，你们这些商贾小贩、升斗贱民，也配教我如何如何？”

    可老天爷或是又想起了他的存在，熹平二年（173年），正月，天下大疫，叔父病殁！刘备应该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这一年他十二岁。

    汉制:“王青盖车”即皇太子、皇子才能用青色的车盖，“羽盖华蚤”更是只有天子才能用，“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皂盖，千石皂缯覆盖，三百石皂布盖，二百石以下白布盖，平民勿盖，贾人不得乘马车。”也即是说，车盖的颜色和样式是不能随便用的，用错了是要被杀头的。

    叔父在世时，总能从外面带些东西回来，日子虽然难，却也还过得去，不至饿肚子。现在越发艰难了，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刘母的身体状态急转直下。

    这里却是刘备的主场，他怎能势弱，恰好想起高祖本纪里秦始皇出行的一个片段，左手捂着屁股，一撅一拐地奔过去，站在他们中间，昂首挺胸，右手自指，又指向头顶那颗高大的桑树，大声道:“我当为天子，乘此羽葆盖车，尔等皆是我的臣妾，有什么好争的！”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奇，刘母织席贩履，小刘备除了促成日益壮观的大耳朵和长手臂，在叔父的教导下、母亲的敦促下，也终于把“高祖本纪”背下来了。

    或许是刘母曾经与他们处得还不错，又或者不是竞争对手的关系，邻居们对刘备很热心、关照。见其如此，又好心地教他如何摆设，如何叫卖，如何招揽客人……

    他虽然虚心地倾听，脸上却不自然，甚至有些铁青，少年是不甚乐意听从别人教导的，尤其是听不如自己的人叨絮。

    正当他享受着“万民朝拜”的无限风光之际，一颗嘎嘣脆响的“栗凿”从天而降，落实在他的脑门上。他下意识道:“谁？”正要转身去看，紧接着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他左右瞧看，别人都在换着花样叫卖，热情地招揽客人，心中不屑:“商贾小道，何足道哉，不就是叫卖嘛，谁不会，喊就喊。”于是鼓起勇气，张开嗓子喊道:“不借不借，上好的不借……”草鞋俗称“不借”。

    母亲摆摊归家后，刘备的另一只耳朵又大了几寸，屁股上的伤又宽了几个平方尺。

    三次大疫过后，里中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昔日那些共同玩耍的伙伴也渐渐凋零，消失了，其中就包括“淮阴侯”和“霍去病”，只剩下一个“马伏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