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缘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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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法是自己的想法，嘴是自己的嘴，声音也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开口说话的动作却不是自己所控制的。

    高马尾与少年咬在舌尖的尾音柔软地拂过耳边，云歇闻到他襟口一点香味，清得如高山风，混进晒久的阳光，陌生而熟悉。

    少年边跑边蹦着倒退，满身泼出的朝气灿烂，不住招手喊道：“云歇，等我下晌带你去隔壁偷鸡，咱们烤了吃。可别跟之前一样跑远了，听着点儿声。等我回来！”

    “不怎样。”

    方圆数十里的戈壁尽被夷平，地面陷进一个大坑，云歇席地坐在坑底中心处。

    少顷，白无常笑出声：“也难怪，你总妄想为凡人改命，失败一次，仍不悔改。业债加身，这回雷劫的滋味可不一般。如何？我瞧你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难道，所有人见到的幻境都是如此的事无巨细、细致入微吗？

    然而幻境遇到的就一定是心魔吗？不一定。

    “你——”白无常一噎，好没面子，“我好心劝解你，你这样说话，真真是狗咬吕洞宾。”

    等不到应答，白无常捡了颗小石头朝坑底丢过去，被云歇周遭盘旋的罡风搅成飞沫。无动于衷，好没意思。然而丹洗妖王的笑话百年难得一见，白无常看得够痛快。黑无常催道：“崔氏女时辰已到，别浪费时间。”

    天道岂能容忍任何凡尘之物脱离它的控制，甚至妄图与它比肩。所以，只有置之死地。

    大片阳光泼洒襟袖，勾勒出侧颜起伏的眉眼鼻唇一线，转到正脸，又是模糊一片了。

    对面隔架小几坐着一个人，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她可以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有极澎湃的灵力流转，虽不及她，却也是极充沛了。然而，连开口说话闭嘴沉默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又怎么能指望这些灵力能为她所用呢？眼下，只有思想是属于她的。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明光从门窗雕花照进，亮堂堂，暖洋洋。似乎是一间寝室，山水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格局竟和梧桐院里的东厢房很是相似，只是要再大上许多，奢华许多。同样，靠窗摆了一张长榻。

    骗？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想骗她。

    但有一点确信，幻境里头什么都是假的。

    云歇挪开眼，不再看了。

    哪里来的臭东西。

    这一眼。白无常下意识手往背后藏，牵起地底一阵隆隆声。

    数不清是第几道天雷。

    雷劫万顷之力的威压之下，云歇手掌发颤，再无法撑起任何一丝一毫的法盾以做抵挡。正如白无常所说，此次劫数非同一般，而她已到强弩之末。

    听见这一声，云歇一怔。

    黑白无常身影一消失，穹顶爆裂又起，比前头任何一次都震响，摧枯拉朽降临。

    熟悉？

    不然怎么解释，上一刻她明明身处电闪雷鸣包围之中，此时却坐在这里。

    经验太少，眼前景象让云歇有些回不过神。

    少年倒一杯，壮士断腕的架势，仰头又灌了一杯，同时将云歇面前小碗推得更近，诱哄说：“真的真的，很好喝。快喝，试一下。”

    一来二去，云歇终于觉察到某种奇异的违和感。

    云歇试图掌控这具躯壳。

    这一句轻斥并非云歇所想，而是这具躯壳自己说出。话一出，不知这边又摆出了什么表情，少年做作情态当即收敛。

    “我当是谁。”白无常站在坑沿，扶着“一见生财”的高帽，伸长脖子使劲凑近瞧，“昨夜观天象便知有大能历劫，可巧，生死簿上有个名字闪了好几回，我正好路过来看看是谁生了天大的胆子，敢跟阴曹抢人。原来是你。”

    云歇此时，便是坐在长榻上。一睁眼，将所处地方瞬息扫过一遍，一垂目，看到面前的小碗。

    碗里，盛着清澈的碧绿的汤水，满满当当，又呛又辣又辛。

    那又如何？

    正是被云歇一剑斩断的那根勾魂索，此时用片黑布勉强绑在一起，随白无常来勾魂。

    三两步健步如飞，那道挺拔身影踏出门口，忽然，他回头。

    念头刚浮起，紧接着，这句话再次被云歇说了出来。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视线中，同样搁在小几上的另一人的手指敲了几下，跃跃欲试，又下定什么决心，一把握去茶壶把手。

    “好啊好啊。满世间再找不到比你残忍无情的、的的——”的半天，他的不出下文。

    “……”

    一阵风过，又是当啷几声，云歇抬头，看见窗檐挂了几只铁马。一垂眸，小几上一盏满，一盏空。

    似乎。

    云歇看不清他的脸。

    云歇置若罔闻，趁此时雷劫蓄势不再降下，闭目调息。

    ＊

    这滋味，她经历过数回，每过一劫，就意味着向叩问天门又近一步。

    凑得这样近，鼻息可闻，却是更看不清了。

    白无常围着转了小半圈，啧啧出声：“有道是，没有霹雳手段，莫行菩萨心肠。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可即便你丹洗妖王有何等通天修为，一而再，图什么呢？”

    少年拍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就依我一回又能怎样？”

    叮铃声随那一抹艳艳发带转去拐角，听不见了。

    少年人语声哀叹，唱戏一样，双手往胸前作势捧破碎的心。虽然云歇看不到，但他的表情定是做作又狡黠，斜着双眼睛偷瞧她反应，半点称不上可怜的。

    黑无常道：“竟然又是你。”

    就像是，她的魂魄困住另一个躯壳里，形同傀儡，身后扯着她的几根线，决定着她的一切行为动作。

    幻境。

    这一错眼，余光瞥见旁侧的白墙。墙边立着兵器架，架上立着一杆红缨枪。枪刃银白锋利，黑杆磨得发亮，用了许多年的架势，同时精心护养。

    一道白衣掠近。

    云歇鲜少进入幻境，一来至今未有令她不可抵抗之劫数，二来她宁愿清醒着看自己或敌人崩塌。鲜有的一二回，是神思一闪，坐去环山崖或大瀑布下，长钟回声，天地皆空。也只是一刹那罢了。

    失败了。

    当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一场幻境。

    “胡说八道。”

    这么想了一想的功夫，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还没喝，怎么就知道难喝了。”

    无它，盖因说话声音熟悉至极，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出自她的嘴巴。但她明明没想说话。似乎是不小心将脑袋里想到的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有人说出她心中所想：“看着就难喝。”

    少年百般花招出尽，不仅没得逞，反而自己喝空大半壶茶，捧肚子无奈摇头：“你可真难骗啊。得，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果然，静不下一会儿，他又说话了：“你好冷淡，等我一个不小心死了，怕是看不到你为我掉一两滴眼泪。难为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好可怜。”

    一连串动作，带起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云歇追着望过去，原是他腰间挂的一串铃铛。黄豆粒大小，五六粒串根红线，正随着少年动作蹦跳不停，清脆作响。

    痛不痛，也分不清了。云歇感觉不到自                                                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脚，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剩一线意识，细若游丝，险之又险，飘摇在天翻地覆之中。

    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衣，身形修长，肩臂撑起的衣衫轮廓宽而薄，显出青涩。他大马金刀坐着，红色袖带紧紧箍住手腕，一手支腮，一手拿只喝空的小碗滚来滚去、颠来颠去地把玩着。

    正这时，一阵铿锵有力的擂鼓声自窗外传来，少年听闻，一下敛笑，翻身下榻，一把抓起红缨枪。

    云歇抬头，看向对面。

    世间苦难皆在天地股掌之间。

    幻境，多是大能历劫或遭受所不能承受之时，神志松懈生造出的假象。多少大能于幻境中一举斩灭心魔得道，更多的是被心魔反噬，自此与大道无缘。

    想骗我喝，先管管你自己的表情。

    少年面貌照在日光中，太过耀眼，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一大把乌发在他脑后吊起一束高马尾，红绸带扎紧，少年意气极其昂扬爽利。切切与另一人大相径庭。

    云歇。

    云歇掉入了幻境。

    他得逞似的，不自觉夹带求饶，倾身靠过来，软着语调说话：“好啦好啦，骗你的。祸害遗千年嘛，像我这样的，不说千年，遗个七八百年的一点问题没有。”

    窗边摆的不知名花枝斜下影子横过少年眉眼，鼻骨高窄，底下一点殷红唇色，天生多情地往上挑：“奇了怪了，虽然你不常笑，冷不丁摆这个表情给我看，还挺唬人。不过，我很高兴。”

    屋里的山水屏风、长榻小几、陈设摆饰都透露着主人家的雅致文气，唯有这杆红缨枪破开几分杀意凛凛。格格不入，又本该如此。

    再抬眼，狰狞雷电当头劈来。

    手指抚上小几边角，阳光温暖而真切地传达到指尖。这些人，来这里，看什么，问什么，求什么呢？

    肉身抵挡，也是她胜。

    他竟然叫出她的名。

    空空的小碗又在那只薄长手掌中盘玩着滚来滚去了，装着对坐人一肚子倒不出的坏水。

    云歇瞥他手上一眼：“你终日为十殿阎罗卖命，连根勾魂索也没能换新的，又是图什么？”

    “你瞧，我都喝完一碗了，你的还满着。快喝啊。”他声音含笑，沙沙的，音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边说边将小碗倒给云歇看，似乎很是高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