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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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笙：“那时候我刚死脑子不清楚，怎么能当真？”

    “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小楼门泼出台阶的光温暖明亮，尤其在一众影子桀桀狰狞的窗格子衬托下，对比鲜明，有眼睛的都知道该往哪儿走。

    楼上争辩还在继续。

    云歇不答，只问：“到你这里做什么？”

    云歇：“眉老板。”

    这通话说出来，对座贵客便笑：“可以赊账吗？”

    女声仍是不紧不慢：“你吊在绳子上求我把你放下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楼上谈话到此为止，接着一道足音踩过云歇头顶的地板，吱呀声又起。

    眉是青道：“是了，忘川河断，地狱无门，轮回不渡。不就也跟我眉老板一样得了个诨号，叫不渡域嘛。”

    “你吊了几十年是刚死？”女人道，“再说，把你伸那老长的舌头收回肚子里去，费我多大功夫你不晓得？我掏心掏肺对你，这么多年，你却老提钱这样脏的东西，真是伤我的心。”

    炉里火旺，金壶惨鸣。

    云歇不置可否：“从前这里叫船镇。”
    女人一笑，脸上五官神采飞扬，活色生香。让人不由得去注意她眉毛。细弯的新月眉，没有毛流感，似乎是剃掉原来的画上新的。画也画不对，不衬骨相。眼唇一勾，更显得两笔眉毛生硬。

    惨不忍睹，云歇移开目光：“眉老板可有算出我为什么来。”

    另一道声音响起，调子又柔又慢，是女人声音：“阿笙，你要理解一下，客人来的时候若没有下人先去铺铺排场，我这请客的主人家多没有面子。”

    木梯涂色深檀，回形镂雕古朴，从楼顶贴墙盘旋几折架到大堂东南角。云歇闻声望去，正见女子沿梯走下的侧影，扶栏指尖丹蔻如血。

    一樽白瓷像，十万凶煞气。八风不动，鬼魅自避。

    “奇怪，别的来我这里都是大呼小叫，偏偏最有资格撒野的，却跟我讲起礼数。”

    宝塔高数丈，下宽上窄六角飞檐，形状和小楼外观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座宝塔掏空内里，错落数层设无数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摆设一件宝物。灯火明珠与宝物两厢映照，整座宝塔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堂中除开那座堆满无价之宝的宝塔外，算得上是空旷。云歇在唯一的长桌旁坐下，正好将宝塔居中纳入最好观赏点，背后临街一排雕窗，窗户紧闭。桌上煨着只小炉，炉膛里炭火通红，温暖扑面。

    她能。

    就着惨白手指拂开的彩珠帘，云歇往前望去。没有狰狞巢穴，也没有诡计陷阱，与金玉其外相匹配的其内展现在眼前。

    说到这里，她凑近些，手托腮，指尖点在红唇边，声音放得低慢：“不过，我却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边的月光，还要多谢贵客一声才是。”

    话落，一直端坐的客

    人说就听，人不说，不勉强。

    “客随主便，该有的礼数。”

    女人走到楼梯底，转过身来，云歇看清她正脸。杏眼桃腮，乌鬓红唇。每一处，都与发髻裙色相合，构成女人通身妩媚。

    可在哪哪都充满诡异蹊跷的地头，陡的出现这么一间寻常楼舍和一个寻常人邀你做客，尤为不寻常。

    炭火红影中，这张芙蓉面愈发精美得无一丝瑕疵，秋波脉脉，蔻丹唇红，艳到扎眼。十分皮相，十二分风情，三分肖人。云歇看着她，问：“眉老板平日是做什么生意？”

    接完客人，男子转身踩着木梯上楼去了。

    男子领路到桌旁：“贵客稍等，我去请老板过来。”

    进不进去，这是一个问题。

    静一会儿，阿笙低声嘟囔几句，听不太清，总归不是些干净话。

    阿笙：“我说了什么？”

    听这人说话有点意思，来来回回都能捡起话头，云歇从善如流接道：“眉老板不如算一算，我来这里做什么？”

    眉是青话锋一转，“不过这是一桩相当赔本的买卖，毕竟，在咬到你之前，怕是已经被你劈得粉身碎骨。我眉是青就识时务得多，见到贵客的第一眼，我便想和你交朋友。”

    云歇抓住一点：“避开阎罗殿？”

    云歇摇头：“身无分文，却不会让眉老板做太亏本的生意。只劳烦你同我说一说，这里是多少年前变成这样的。”

    女声：“你说有片瓦遮头有口剩饭吃，你就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

    云歇蓦地抬眼，从烟丝缭绕中看来：“当时城里没有人。”

    “贵客盛情，我岂有不算的道理。”涂红指尖敲一敲桌面，眉是青眯眼做高深莫测状，“不渡域此等神憎鬼厌的地头，举凡冒险来此，要么找人，要么找东西。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如愿都是运气好，大多刚走进来就要被撕成碎片，去当补药了。便是方才，窗里那些东西，都在琢磨着要不要出来咬你一口。”

    进门关门，那声戏腔还在外头余音绕梁。戏腔主人，也就是画着旦妆的那位，拂开进门三尺处一道彩珠垂帘，朝云歇比手示意入内：“请。”

    “算是？”眉是青说话尾音勾起调，“算这一字，当真奇妙。万般推演众生机缘，唯独难求诸己因果。”

    “拿一枚还魂丹兑一张房契。”

    问起本行，眉是青一扭腰脊坐直了，爽利道：“小本生意谋生。小至杀人放火挖坟驱鬼，大到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小店都做。鞍前马后，童叟无欺。”

    她拿柄小罗扇，眉眼弯弯：“见过贵客。我名唤眉是青，在此地经营小店，得了个诨号，眉老板。”

    一听就是明白人，眉是青不绕弯子：“第一眼，是你在城门口劈开云雾的那一下。那一下真是天大的威风，生生杀灭了这里无数饕餮觊觎心，不敢去招惹你。当然，眼瘸胆肥的另算。”

    这还是贵客有意收敛，仍把吊死鬼吓成胆小鬼，躲在楼上不敢下来。连窗外，彻夜难平的鬼哭，都比往日静得多。

    穿进堂中，宝塔一层层转过眼前。云歇心叹：真漂亮，想买。

    喜暖喜光，是势弱者难以避免的下意识。一些以血肉魂魄为食的妖鬼，行走人间开辟洞府，惯会利用这一点。只肖在偏僻阴森处挖个暖和地，里面扔些食物珠宝诱饵，就能坐享数不清的闷头撞来投网的猎物。

    雕廊画柱自不必说，一楼堂顶挑高，二楼走廊环绕，将最中央一座宝塔供为第一眼焦点。

    她将茶壶搁去旺火炉上，问：“贵客第一回来不渡域吧？”

    “我这小店，常年做的是打苍蝇的生意，偶尔来那么一个人模人样的显眼得很。可惜客人带斗篷蒙面，阿笙那个好耍赖的，是人是鬼都认不出。”眉是青压着声，“贵客可是寻这位？”

    颇有深意，意犹未尽，点到为止。

    走路没有声音，便不全是戏步轻巧的缘故。能推门能摸实物，面貌体态与活人无异。除了灯火穿过他，直照到地上。

    眉是青在长桌对座坐下，影子跟着灯火拉长倚上白墙。手一招，招来宝塔上一只金塑玉镶的茶壶，再一晃，壶里便响起水声。

    楼梯底到桌前一段路，灯火照得一截明一截暗，眉是青拧腰走近，笑意不变：“贵客久等。”

    云歇眼波动也未动：“哦？”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眉是青了然，“看来贵客许久没有经过门前。”

    起码在他死的时候，还年轻。

    云歇答：“算是。”

    眉是青果断把洗眼睛提上日程，长成钱眼的心钻出一丝怜悯：“你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轻不可闻的吱呀吱呀声往上，过一层过两层，到第三层停住。砰的推门声，男子声音隔着几层地板传下来：“老板，你的三两碎银实在不够我夜以继日为你卖命，麻烦你以后看准时辰再让我去迎客。”

    一眼识破的小小把戏，云歇岂能上当。

    然后她立即想起，钱袋子在手下那儿。

    云歇没有偷听别人家务事的嗜好，无奈耳力实在太好。

    一句称呼声调，便知客人是个冷性子，任炉子烧得热火朝天，烘不暖搁在旁边的黑袖雪指。

    正是穷光蛋本人的云歇欣然应允：“好啊，我们就当朋友。”

    “赊账？”长袖善舞的眉老板惊了。甚至想挖出自己眼睛洗一洗，怎么一眼瞧见的贵客，说话这么不贵。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一路过来都是在敲别人的门，头回有人主动开门请她做客，云歇自然、必须、非得要进去坐一坐。

    圆圆的后脑勺圆圆的发髻，油光水滑得像是用蜡抹平，紧贴头皮一丝不乱。喉口立领裹到脚踝的海棠色裙式，与身形贴合得无一点赘余。随着步子起落，那笔曼妙便在栏杆镂雕缝隙若隐若现，款款摇曳。

    “第一眼，是开门请我做客之前？”

    声音低沉清朗，肩背骨架宽指节略粗。虽然脸上描红涂黑看不出年岁，但从身形声音判断，应是个年轻男子。

    名唤阿笙的男子声音高起来：“行，面子给你了，我的工钱总要加加吧？”

    不渡域何曾来过这等人物。

    壶里水沸咕噜咕噜响，眉是青拿开盖子，舀起一勺茶叶往壶里扔，又舀一勺，然后盖子一盖，让它自己煮去了。

    她眼皮一搭，小罗扇舞起来：“本店概不赊账。一分钱一分货，来客当场结清。”话风又一转，“不过，若是朋友之间，让个三分利，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