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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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清沅在忙乱中看到了庚帖，然而上面根本不是她的生辰八字，而是……杜清洢的。

    路人远看是位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郎，骑着骏马娶亲。但凑近一瞧，登时吓得缩回脑袋，两颗眼珠子不敢直视——

    杜府上下也为着迎亲之日忙碌了起来，凤冠霞帔，大红的礼花、灯笼和喜字，陌生地刺痛了她的眼。

    她伸出手覆上去，但又在瞬间惊觉，他手上曾沾染过鲜血和冤魂。

    “姐姐婚前突发恶疾在外祖家缠绵病榻，只好让同胞的妹妹替嫁。”他们打算以这样的由头在易潇面前搪塞过去，在家谱上把杜清沅改为杜清洢一母同胞的妹妹，认作徐氏所出的嫡次女。

    新郎竟是那谈之色变的活阎王！

    “哪家姑娘这么倒霉啊，嫁给这活……”“嘘，低声点，小心锦衣卫的耳目！”

    可是那只手的主人已然没了耐性，啧了一声，便要撤回。

    杜清沅眨眼，潮湿的眼睫上滚落最后一滴泪，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用另一种疼痛压住胸腔中翻涌的酸楚愤懑，仰起泛红的脸，声音颤抖：“清沅知错了，请父亲母亲责罚，但凭发落。”

    杜清沅再一次手比脑快，想也不想便伸直了胳膊抓握住了他正

    三月上，春水柔波，草木蔓发。

    那晚她们出逃被截留后，杜老爷一个指头都没有动她，只是在她面前狠狠地折磨周氏，叫她亲眼瞧着周氏血淋淋的泪是为她而流。

    易潇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队吹吹打打的花轿红妆，从城北蜿蜒至城南。

    杜清沅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反应震惊了，瑟缩着再次伸出手。

    徐氏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我不知你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我们后宅女眷本就不懂朝堂之事，何必听那些升斗小民妄议三品大员？再说了，女子的婚事哪有十全十美的，要学会包容忍耐。清沅啊，你容貌可人，对夫婿温柔小意些，说不定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呢？”

    她默默消化了这个事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嫁过去再想保全自身的法子。

    小丫鬟一个叫珍儿一个叫翠儿，来杜府不到一年，还保留着少女的活泼生气。两个都是嘴上没把门的，不过珍儿是贪吃，翠儿是多嘴。

    然而兰时姑娘也曾在京中红极一时，不少人探究内情，当晚醉霄楼附近的行人都听见了兰时姑娘凄惨的叫声，根本纸包不住火，此事还是在京城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唯扼腕叹息兰时姑娘命不好，却无人敢提告罪魁祸首张三公子。

    唯有最后一件，是个香消玉殒的虐杀案，听得人心惊胆寒。

    于是她伸到半途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快地缩回，仿佛触碰到烫人的烙铁。

    她循规蹈矩地配合婚事的流程，直到吉日。

    徐氏亮完软刀子，把那张薄如蝉翼却至关重要的身契小心折好收起来。她露出一个轻而冷的笑容，像毒蛇吐信子：“离天亮报官还有几个时辰，清沅啊，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了……”

    翠儿嘴巴闲不住，又说起那晚的事：“小姐，我有时候觉得你挺倒霉的。那晚巧玉姐姐提灯送你回房，半路发现荷包掉了，沿路回头找，才碰巧撞见姑娘你不在房中……”

    醉霄楼里的红牌姑娘兰时，被英国公府的张三公子拉去喝酒助兴。张三公子平日里就是出了名的纨绔霸王，酒醉后一言不合便对兰时拳脚相加，旁人也不敢进屋去拦，只听见兰时姑娘的惨叫在醉霄楼里盘桓半宿。第二日去瞧，兰时姑娘已经命殒多时了。

    三人在屋里的日常就是珍儿一直在吃桌上的果子点心，翠儿一直在小嘴叭叭叭，也不管有没有人认真听。

    杜清沅在徐氏院中住下来，每日晨昏定省，学习侍奉人的规矩。除此之外，她只能待在房中，和两个小丫鬟大眼瞪小眼。

    徐氏瞥了眼杜清沅几欲站不稳的身子，一脸惋惜地叫她坐在跟前，让人拿来止疼化瘀的药膏。

    珍儿品出话音里的伤感，拿糖糕堵了翠儿的嘴：“少说两句。”

    杜清沅打了个冷噤。她又想起那个血色翻涌的雨夜，手提长刀的锦衣卫，和滚落至驿站门前的头颅……

    杜清沅哑然，后悔自己的莽撞。她竟不知阿娘还是贱籍，就算今晚逃了，杜家随时可以报官通缉。

    被人揭了疮疤，杜清沅也没什么愠色，淡淡道：“万般皆是命。”

    她扭过头看，阿娘踉跄磕在石阶上，很快被赶来的家丁团团围住。杜老爷穿过人群走上前来，抬手给了周氏一巴掌。

    杜清沅脑袋晕乎乎的，心跳得更甚。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

    杜清沅哭得脱了力，跪着恳求告饶，杜益宏无动于衷。最后徐氏赶来，犹恐她这张脸在地上磕损了容貌，影响婚嫁，才叫杜老爷收了手。

    徐氏与杜老爷不同，她惯会使软刀子，不见血却能拿住人的软肋。她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周氏的卖身契晃了晃，轻飘飘道：“周莲心，你是杜家买进来的贱妾，你的吃穿用度一针一线，皆为杜家所有。如今你未经主家允许便擅自夹带私逃，还要拐走杜府的小姐，若是报到官府那儿，不知该当何罪……”

    杜清沅握紧了拳头，她没见过人命官司，不知世态炎凉，自然以为万事当如律法所言，杀人就该偿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想到在这座皇城中，天子脚下，还有人可以如此嚣张地罔顾律法践踏人命。

    跑！

    隔着红盖头，她只能看见这只手，摊开的手白如玉色，指节修长。

    杜清沅看得分明，却踟躇了。逃脱出口就在身前咫尺之遥，在身后的家丁追过来之前，她有几个呼吸的时间撤离。

    “跑！”

    杜清沅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日子如一潭死水沉静。她不再做困兽之斗，亲口允诺了这桩婚事，乖乖搬到设好的藩篱中悉听指教，如笼中温驯麻木的家兔。

    徐氏见杜清沅默不作声，瞄准了她的软肋，狠狠拿捏：“人有时候不能太天真了，否则迟早要害了身边的人。你姨娘是个胆小的人，能叫她豁出去不容易。你也该多为她考虑，否则她今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清沅啊，我瞧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做出这种傻事呢。本想你乖乖听话，我们风风光光把你嫁过去。结果闹成这样，伤了体面又失了和气。”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如此，好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她被强行牵扯到这个圈套中来，原是为了替别人挡祸事。

    杜益宏沉着脸又甩了周氏一耳光。杜清沅彻底走不动了，流着泪回头，一步步走到人群中，束手就擒。

    她把庚帖递到徐氏面前，徐氏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易潇聘的原是杜府嫡女，杜家自然舍不得把掌上明珠嫁给这般恶名昭著之人，于是便想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

    然而十指皆染上了鲜艳的丹蔻，她只能攥紧了嫁衣的裙摆，一颗心随着颠簸的花轿起伏跌宕。

    杜清沅脸上血色尽失，无言以对。正如那句古话，板子挨在何处不疼？——挨在别人身上不疼。

    杜清沅在徐氏门前跪了一夜，直到天明徐氏起身梳洗，才唤她进屋。

    转念一想，她                                                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不亦是如此么。藐视王法，滥用刑狱，杀人如麻，谁知道他的后院里又有多少女子的冤魂？

    周莲心的脸歪向一侧，目光急切地注视着停下来的杜清沅，口唇无声地翕动——

    英国公是太后的亲兄，圣上的母舅，张三公子便是太后的亲侄子，身份显贵，醉霄楼的老鸨自然得罪不起，不敢追究，对外只道兰时姑娘病殁了。

    翠儿消停了一会儿，又捡了几件京城的近闻来说。她颇有说书的天分，把几桩旧闻说得妙趣横生，引得杜清沅听着入神，困乏顿消。

    杜清沅被这声痛呼唤醒了身体意识，恍惚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数十步，听到后方有人倒地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徐氏抚上她的脸，长而尖的指甲轻划过她的下颚：“这才是……好孩子。”

    *

    杜清沅真叹服徐氏这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火坑能说成暖炕，仿佛靠美色和温柔就能把“活阎王”感动成“活菩萨”。

    杜清沅坐在花轿中，听见了路人的窃窃私语，紧张得想啃手指甲。

    《奸臣夫人不好当（探案）》

    杜清沅退无可退，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母亲说得是，孩儿会安分守己，一切听凭您的安排。”

    周莲心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急呼，撕裂般的嗓音中裹挟着山海之力，让人惊诧这个胆怯弱小的深宅妇人可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

    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纳正、请期之后，吉日已定，距今不过八日。

    而杜清沅抱膝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两个小丫鬟的动静，仿佛看到了曾经雀跃鲜活的自己，干完农活跟阿娘拌嘴玩笑，偷吃几口坛子里的醪糟。

    杜清沅又被禁足了，这次被关在主母院中的厢房。两个小丫鬟寸步不离地在屋内守着她，外头院中还不知多少徐氏的眼线暗中盯着，如一张密网笼罩在她头上，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杜清沅没什么主子的架子，又可怜她们因为自己同被闷在此处，因而纵容她们任意吃喝坐卧。

    说罢，伏低下拜，如一个心悦臣服的败将。

    木已成舟，徐氏手里捏着周氏的命，根本不怕杜清沅不肯乖乖配合，毫不遮掩地直言：“能替洢姐儿挡灾，是你的功德命数，不枉杜家生养你一场。你姨娘的命牵系在你身上了，你可要多为她打算呀。”

    在她僵立不动的时候，身边有人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让她不自觉地顺着这股力量往前。

    颠簸停了，外头传来喜娘的高呼。